穿過前方正打鬥著或者說正屠殺著我們部屬的大隊人馬,司徒淩一身玄衣,騎了他的烏雲踏雪馬緩緩而來。
他的身旁,是我留給沈小楓騎的紫騮馬。
它空著鞍轡,茫然地跟著司徒淩,待見到我,才長嘶一聲,的兒的兒地跑過來,用它濕濕的大嘴挨碰著我的脖頸。
我拍拍它的腦袋,笑道:“辛苦了!你跟著我辛苦一輩子,該歇歇了!馬兒,馬兒,你去吧!”
它不解,亦不動,站在一邊打著響鼻呆呆地看向我。
我這個人有點傻,身邊最好的朋友也傻,沒想到連養匹馬都這樣傻傻的。
我向前方那個唯一的聰明人笑了笑,“淩師兄,今日好威風!”
司徒淩緩緩抽出羽箭,搭到弦上,緩緩說道:“我一直遵守承諾,不會先向他動手。但昨日是他想伏擊我,他想我死。晚晚,放下他,否則……”
他拉了個滿弓,對準我。
我低頭問司徒永:“永師弟,你怕不怕?”
司徒永微笑,向我搖了搖頭。
他的黑眸寧謐,宛若少時那般澄澈明淨。
我便安慰了許多,抱住他低低道:“不錯,有小師姐在,什麼都不用怕。”
他聽話地應了一聲,也和小時候那個被人欺得無路可走的小男孩那樣乖巧著。
弓弦緊繃的聲音嘎嘎響在耳邊,冷冷地箭鏃正對著我。
司徒淩也正冷冷地看著我,幽沉的眼睛泛著晶瑩,有恨,有怒,有傷,有悲,還有隱隱的脆弱和乞求……
我還沒看懂他眼底更多的意味,他的箭鏃忽然微偏,嗖地離弦而出,徑奔向——司徒永的胸前!
雪白的尾羽在眼前顫抖,司徒永也仿佛顫了一顫,身體便在我懷間愈發沉了下去。
“永……”
我失聲慘呼。
又是弓弦聲響,回頭看時,司徒淩竟又搭箭於弦,疾射而來。
我身體一傾,將司徒永護於身下。
後肩驟痛,箭鏃深入骨髓,幾乎將我釘穿。
我低吟一聲,將司徒永抱得更緊。
他居然一息尚存,滿是鮮血的手探出,摸索到了我身後深深紮入的羽箭。
他柔聲歎道:“晚晚,即便我們這樣相擁著死去,也再無師兄過來……為我們披上一件衣袍罷?”
身後,傳來司徒淩慘痛之極的呼嚎,驚天裂地,如同被逼到困境無路可走的猛獸。
可被他逼到無路可走的人,分明是我和司徒永。
那持續許久的痛苦嘶嚎聲中,弓弦聲頻頻響起,無數羽箭淒厲地劃破長空,自耳邊呼嘯而過。
嘶嚎聲終於停下時,司徒淩摸著空了的箭囊,無力地垂下長弓。
他的臉色蒼白,黑發淩亂地散落在汗涔涔的麵頰,像剛從地獄中爬出。
而我和他共同的師弟已在我的懷抱中冷了,再不知是去了天堂,還是地獄。
我們周圍的地麵和短坡上,如刺蝟般射著密密麻麻的羽箭,在風中巍巍顫動。
卻再無一根射到我或司徒永的衣角。
許久,他眼底的濕潤和眉宇間的狂躁慢慢地褪了下去。
他看著我,沙啞著嗓子道:“安縣八萬精兵,都已到了距離北都不到三十裏的地方駐紮,與神策營首尾呼應;禦林軍很快會得到皇帝駕崩的消息,將會成為一盤散沙。北都尚有你的兄長,和一萬八千多秦家軍。你是聰明人,不想他們陪皇帝殉葬吧?”
我沉默片刻,答道:“我和永師弟一樣,願賭服輸。我們從不是聰明人,當然更不可能比定王殿下聰明。”
頓了一頓,我笑道:“也許,很快得改口,稱你為陛下了吧?”
他不答,撥轉了馬頭,策馬奔了出去。
孤零零的身影,高傲倔強,一意孤行,果然是我或司徒永怎麼也無法企及的帝王風度。
有人過來把我和司徒永從箭叢中抱出。
我蹣跚地立起身時,回頭再看那處箭叢,分明用森冷的羽箭刻出了兩人相擁的剪影。
若不是浸透地麵的鮮血,或許我會認為這隻是一場夢。
夢裏,還是少年的司徒淩和我們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把我們嚇個半死,卻毫發無傷。
然後,他無奈地走上前來,為我們披上自己的衣袍,用他結實的臂腕擁住我們,有些不甘地說道:“為什麼你們倆一起玩時,常把我撇在一邊?”
不過,他真的這樣說過嗎?
中了那個什麼見鬼的移魂術後,我的記憶力已大不如前。
也許有過吧?
有或者沒有,其實也不打緊。
結局都已是一樣。
司徒永死了,我敗了。
司徒淩踩在我們身上,以他一貫的舒徐有力,一步步登上他夢寐以求的寶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