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塞雁飛,天涯人未還(三)(2 / 2)

什麼梅精轉世之說,想來他也是不信的;但加上沈小楓的佐證,他總會有些將信將疑。

隻要有些疑心,也就夠了。

他有相思承歡膝下,並不致太過孤獨;以他的性情,我也不指望他真能再給相思找個母親。這樣父女相依安寧平和地生活下去,我也便沒什麼可以牽掛的了。

回到北都時,剛好是第十日傍晚,正月初四。

我先去秦府見了秦徹。他聞得沈小楓有孕,被我留在了南梁,也是鬆了口氣,卻低低向我歎道:“晚晚,你說,若是祖父和父親知道,他們那般費盡心機,換來的卻是自己的後代一個都沒法在大芮立足,他們還會那樣營營役役殫精竭慮嗎?”

我答道:“我不知道。但如果我還有機會,我一定遠遠離開秦家,離開……那個地方。”

我指向了皇宮的方向。

秦徹默然良久,說道:“我也會。”

然後,他又道:“可惜,沒有機會了。北疆又有軍情急報過來,柔然軍已經越過了燕然山,向幽州方向進逼。皇上已經派杜得昌領十二萬大軍過去增援,同時傳旨要秦家軍接受杜得昌調度……”

秦家軍群龍無首,有部將性情激烈的,不接受調度,那麼杜得昌可以以抗旨為由拒不發兵增援,甚至人為設置障礙,讓他們死於柔然軍手中;也有部將勉強接受的,杜得昌同樣可以把他們斷送在抗擊柔然的最前線……

如果司徒淩不能完全掌握這支虎狼之師,就一定會千方百計毀了他們,毀了這些曾為抗擊外族入侵跟著秦家出生入死的將士。

我慢慢道:“秦家對不起他們,但我希望能保住他們。”

秦徹道:“這也是我們最後所能做的了!”

我在幾代人為之奮鬥了一輩子的百年秦府住了最後一個晚上,於第二日清晨返宮。

北方軍情緊迫,司徒淩甚至沒有等度過元宵便開始行動。

大芮弘睿二年正月初七,聖旨下,原駐京畿的一萬八千餘秦家軍分別編入神策、神機、神武三營,以充實京城衛戍。以原秦家軍將領秦哲遷升河東都轉鹽運使司鹽運使,其餘幾名主要部將也分任各司府丞、詹事、員外郎等職。

都是文職,卻大多是尋常官吏夢寐以求的肥缺。

也不算虧待他們了。

是我親自去宣的旨,並負責安排將士的分流疏散事宜。

幾乎所有人都覺出了事情的異樣,軍中士氣異常低落,幾名部將更是久久跪在營帳中不肯離去。

我將他們留下,喝了一夜的烈酒,唱了一夜的塞外歌謠,然後留下一地東倒西歪的軍中兄弟,在天色破曉時悄然離去。

戰爭還在延續。

不論是柔然,還是南梁,未來都很難安寧。

司徒淩不想軍中將領寒心,就不會對秦家這些將領做得太過分。想來他們未來的日子不會太難熬。

回到宮中後,便有靳大有送來一串長長的名單,並他們將被授予的官銜。

都是目前尚在邊疆的秦家部將姓名,有平遷的,有調任的,有換防的,有年老賜其還鄉的。

另外還有草擬的聖旨,明著是將杜得昌所領兵馬並入秦家軍,交昭侯一並統率,卻由杜得昌任監軍,並另置數十名副將、參領、佐領等職,由我編排安插入各軍之中。

靳大有道:“皇上說,這些先請皇後過目,如果有不妥的,可以自行刪改添補。皇上還說,請皇後放心,他未必是明君,但一定不會是暴君。”

我緩緩看了一遍,笑道:“皇上說笑呢,這般用心良苦的旨意,不是明君,又怎會擬得出來?請靳公公轉告皇上,秦晚會謹遵聖諭,辦好最後一樁差使。”

靳大有幹笑著,捧著文書退了下去。

待出了門檻,才弓下身,悄悄用袖子拭著眼睛。

算來他是看著司徒淩長大的,也是看著我長大的。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我歎氣,走出這座金碧輝煌的未央宮,看向宮牆外廣袤無垠的天空。

北方,有我領兵以來一路灑過的熱血,也有一幫曾經生死患難與共的軍中兄弟,倒是那曾讓我夜夜噬心的屈辱被看得淡了,甚至可以如天邊浮雲般輕輕略過。

南方,有我遺失了三年的記憶,已經找不回來;但忘卻的隻是記憶,而不是感情。

一生裏最深切的愛恨,原來早已刻入骨髓。

至死不休。

不知哪裏飛來的一瓣落花,在冷風裏呻吟著,飄到我散亂的黑發間糾纏片刻,無聲地歇落到我那珠纏翠繞的皇後翟衣之上。拈在手中看時,原來是一枚朱砂梅的花瓣。

早已花顏憔悴,不知離枝幾時了,居然還在掙紮著,再不知預備飄到什麼清淨地方去。

我輕輕把它撣落,用腳踏入塵土。

真蠢,這裏哪是它該呆的地方呢?

越華麗,越醃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