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級結束的時候,我們班召開學期總結大會。劉老師說:我們應該向朱文文同學學習,他是一位很為班級著想的同學,是老師的好幫手,是同學的好朋友,同學們要像他一樣有班級榮譽感。
那個時候我有一個哥哥在技校念書,念的是機修。我的另外一個哥哥已經工作,他的老婆是大學生。在他結婚的時候我懷著十分虔誠的心情去看看大學生是什麼樣子的。當時她穿白色的婚紗,光彩照人。
結婚以前,我哥哥對家人說,大學生談吐到底是不一樣。在他們結婚的時候,我第一次坐到了轎車,這是他們的婚姻在我生命裏留下的最重要的東西。我坐在轎車裏,計劃著以後也要有自己的車,要擁有我看見的一切美好的東西。
那天新娘敬酒,到我的父親的時候,我的父親一反常態,笑容曖昧,一口而盡。
最後新娘去了美國,當時給我哥哥的說法是“我要去長沙出差”。晚上我哥接到一個電話,是美國長途,她說,我已經到了美國,萬事不要操心,我可能在美國待很久,國際長途很貴的,以後可能不打過來了,好了沒有事情了,你也不要瞎想什麼。拜拜。這個電話耗時四十九秒。
這個大學生當初嫁給我哥哥的理由是要氣一個人,當時她和她的男朋友散夥後,男朋友去了加拿大,於是和任何失戀的女人一樣,要麼一生不嫁,要麼嫁得飛快。她在飛快地嫁人以後恍然明白自己誰也沒有氣著。
我和我技校的哥哥關係比較好。因為他是技校的,所以在我們這裏威信極高。技校的人打架最賣命。以後我明白那不是技校生源好,而是因為在技校的邊上有一個電影院。
電影院邊上是附近有名的紅燈區。
所以,我們通常把技校和電影院一起稱呼,叫技院。我的一個叫書君的哥哥就在技院成長。他的父親對他的期望是成為一個文人,後來書君發展成為一個流氓,使他的父親非常失望。我和書君在一起談到他父親的夢想時總會大笑,因為文人和流氓實在是差得太遠了。
現在,等我混出來以後,參加一個派對,一個經理向我介紹,身邊的這位,寫的東西比較不好講,她和陳染、林白(陳染、林白你可知道?)一樣的,是寫私小說的。這位寫私小說的作家在派對的時候一個勁地抽煙,恨不能把煙屁股也吞了。可是,在這個過程裏,她被煙嗆著了不下十次。我就知道,其實在這個社會上,流氓和文人是沒有區別的。所以說,書君他爸的夢想已經成為現實了。
我們都是文人,鐵牛、我、書君、那個被關進去的黑龍幫老大,甚至陳露、陳小露、和我哥哥結婚又逃走的那個女人,都是。
技院一帶是我和鐵牛一起去過很多次的地方。在我們之間出現陳小露前,我和鐵牛一直去技院和書君切磋武藝。當時書君有一本書,是教人格鬥的,書君看書常常會有心得,所以我和鐵牛就去求教。
書君在技院那會兒比我們高一個頭,宿舍的床下有一副啞鈴和一根三截棍。我們對三截棍比較有興趣,因為我們清楚地記得在二年級的時候看的《忍者神龜》裏,有一隻烏龜是使用三截棍的。而啞鈴就沒有實戰價值了,我從來沒有看見過有人提個啞鈴當武器的。
一次鐵牛好奇地拿起三截棍,花了很大力氣把它展成真正的三截,然後在房間裏甩,打在自己的手臂上,淤青了一個禮拜。我們拿啞鈴的時候是兩隻手拿的,書君此時的任務就是笑和追憶他小時候如何如何厲害。他說:知道我為什麼有一次一個禮拜沒有上課嗎?是因為我在舉啞鈴。我就舉了一個禮拜,做了幾萬個,馬上肌肉就練出來了。
他脫去外衣展示效果,一塊肌肉猛然崛起。然後捏捏我和鐵牛的胳膊,說,嫩著呢,像我一樣就什麼也不怕了,誰也打不了我。這句話的豪氣還飄蕩在我和鐵牛耳邊沒有散去的時候,書君被人痛打,住院一個禮拜。我們事先不知道他住院的消息,隻知道這小子又是兩個禮拜沒有來,八成練啞鈴去了。
我們還有一個姐姐。去書君宿舍的時候,她就端坐在書君的床上,和他一起聽鄭智化的《水手》。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隻知道書君是學機修的,她是學酒店服務的。此人非常漂亮,長發披肩,和藹可親。到後來,書君告訴我們,她果然是和藹可親的,任何人都可以親她。在改革開放如火如荼的時候,我這唯一的姐姐去了浙江,支援當地建設,發揮和藹可親的本色,展示酒店服務技術。在我和鐵牛還悶在學校裏喊為人民服務的口號的時候,她已經將口號化為行動,並且更加高尚一步,為人民的公仆服務去了。
一次書君借到一輛建設牌50CC的輕騎,帶我和鐵牛去兜風。我和鐵牛屁股挨屁股坐在這輛窄小的車上,我們三個人幾乎把這車給覆蓋了。不明真相的肯定驚異我們三個是坐在什麼東西上飛馳。
這輛輕騎被我們重騎,書君腳踩一擋,油門到底,我和鐵牛差點兒拋下這可愛的世界。書君開得神采飛揚,車速甚至到了六十五。我們的屁股亂震,擔心這車隨時散架。身後散開一條白煙,車發出的巨響使路人駐足觀望。我和鐵牛頻頻回首,想看看我們離開了熟悉的地方和熟悉的人群有多遠。
這時,書君突然快樂地唱起歌來。他的歌聲蓋過了馬達轟鳴,使更多的路人頻頻觀望。他唱的歌我和鐵牛記憶深刻。書君大叫,他說風雨中這點兒痛算什麼擦幹淚不用怕至少我們還有夢……
唱歌是很平常的,其實光這歌不至於讓我和鐵牛永世不忘,也不是這首歌觸動了我們內心深處的什麼,被歌觸動還是我們六年級時候的事情。難忘的原因主要是——書君唱得太投入了,在一個轉彎的時候,他換擋居然沒有踩離合器……
“建設牌”壞了以後書君花了一大筆錢維修。這時間裏他遊蕩於各個小學之間,花了一個禮拜湊齊了換零件和車罩用的錢。鐵牛生平第一次骨折,痛不欲生。我們抬起他的時候,他的小腿好像分了兩截一樣,一部分是垂著的。
我們把鐵牛送回家,鐵牛對他當時未死的父親流汗解釋說,是在橋扶手上走的時候摔到了橋下水泥地上的一個水泥柱子上。鐵牛父親立馬施展醫術,采取以毒攻毒的辦法,扇了鐵牛一個巴掌,說,你這兔崽子,走路不長眼,又要耗掉老子多少醫藥費。三天以後,書君帶著兩百塊錢去慰問。鐵牛的爹頓時對書君肅然起敬。鐵牛康複得很好,那麼大的事故一個多月就好了。在鐵牛康複以後,他爹帶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上書君家致謝。
那次事故書君的小拇指骨折,我多處擦傷。
鐵牛住院期間我和書君多次探望,並向鐵牛表示最真摯的慰問。鐵牛表示,自己要好好養病,爭取早日康複,早日為社會主義建設事業做貢獻。
鐵牛出院以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坐“建設50”去兜風。我們三人再次將車覆蓋,但是這次書君的速度很少超過五十。當車開過我們出事的地方,鐵牛說他的右腳隱隱作痛。我們開到很陌生的地方,車子快要沒有油了。書君堅信加油站就在那希望的田野上,鐵牛的看法是加油站在那遙遠的地方,我覺得前麵不會有加油站了。後來我們推車步行三十分鍾,隻看見一個維修摩托車的地方,我們向店主高價買了兩升油,重新啟動輕騎。不料開了兩分鍾,前麵就赫然一個加油站。
以後這“建設”輕騎就屬於了書君。此車原先的車主與人鬥毆,被人砍中脖子,當場死亡。那是一場群架,抱著人人參與全民健身的想法,混戰的人數超過了五十。最後這一刀是誰砍的沒有查明白,於是全民拘留十五天。
書君麵對這天賜的車顯得很激動。上次路過那個死去的車主墳前,書君下車去默哀,鐵牛說,你還是說幾句吧,死人可以聽見的。於是書君憋了良久,最後說,謝謝你的車。當時我對此話極其反感,人家都死了你不能說點兒好聽的真誠點兒的嗎?其實這話是最真誠的,因為人家死了。
我們說點兒光明的東西。我小時候光明的東西。
比如一次我考試得了個一百分,當時我覺得這是多麼美好的世界。可是這個世界隻美好了兩個小時,兩個小時以後,姓楊的英語老師把我叫到了辦公室,給我一份一樣的卷子說,你再做一遍。我兢兢業業地做完了,可惜的是,這次的成績隻有九十五分。有一個叫future的單詞,我忘記了它的拚法。我記得我考試的時候就是蒙出來的,結果在一張一樣的試卷上,隻不過是興奮了兩個小時,我就忘記了它。楊老師看著我,旁邊姓劉的班主任果然是個跨領域的人才,她對楊老師說:憑借我幾十年教學育人的經驗,這肯定是抄的。她把育人說得特別響,後果是我這次考試不及格。這是在什麼年級的事我已經忘記了。我就記得這麼一個和光明有關係的事,因為我的英語老師名字叫楊光明。
總會有光明的東西的,在未來。
在三年級結束的時候鐵牛的各科考試成績呈現鮮豔的趨勢。當時他除了體育和美術之外,好像沒有什麼是及格的。
這個暑假鐵牛爹整天操練鐵牛,用各種凶器實驗。而我在父母的威逼之下,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暑假有六十天,我無比無聊。
快到七月份的時候我總會莫名其妙地心神蕩漾,因為暑假的到來。六月份想,暑假可以打彈子,遊泳,看動畫,聊天,打遊戲,多麼快樂。可是到了暑假過去一半的時候我便懷疑起以前的想法,直到下一個六月份的來臨。
為此我做過研究,結論是,上一個暑假我隻是玩過兩次彈子,遊了一回泳,每天有半個小時的看電視時間,和父母聊天,到朋友家打遊戲一次。我開始很納悶為什麼就是這些東西支撐著我暑假的快樂。原因是,在每個人的記憶裏,都會深記兩種東西,快樂的和痛苦的。忘記得最快的是無聊的。我的暑假一直是在無聊裏度過的,但是覺得比在學校心胸開闊,因為我可以有六十天不用見到我的班主任和其他人。
我趴在窗台上,隻看見遠處一個煙囪,還有無數的樹木。無數的知了在上麵叫。於是我想起我們的作文還沒有完成。因為每年的暑假,學校布置的《暑假見聞》我的第一句話總是:暑假到了,知了在樹上叫。這個開頭我用到六年級的時候。到了初一的時候我覺得膩了,總得有些豐富多彩的開頭吧,於是構思許久。結果,那年暑假我的見聞開頭是:知了在樹上叫,暑假到了。我都膩了,可是知了卻不膩,每年夏天,歡歌不已,樂此不疲。
鐵牛的夏天安排是:每天早上五點起床,去釣浮在水麵上的蝦,七點回家,繼續睡覺,九點起床,看《葫蘆兄弟》,十一點吃飯,十二點午睡,下午三點起來,看一個叫《希曼》的動畫片,看了以後熱血澎湃,找一根木杆子,裝一個手柄,跑到弄堂裏,把劍舉向天空,說,賜予我力量吧,我是希曼……然後他的夢想就是找一切看不順眼的人報複。晚上七點吃西瓜,八點睡覺。
一個暑假,我和鐵牛出去撿廢鐵賣錢,到了那個大煙囪的所在,看見許多廢鐵。當時勤勞致富的途徑比較狹窄,我看見已經有隔壁班級的小子在撿,於是我們差點兒為了這些被人廢棄的東西打起來。我們餘下的日子就圍繞著如果打起來會怎麼樣做討論,生活在幻想之中。
到了一定的時候我身邊的人紛紛離去,當一個個人熟悉和離去得越來越快的時候,我發現已經很久沒有遇見以前朝夕相伴的人了。我的哥們之一,鐵牛,不知去向,無法尋找。鐵牛的第一個女朋友,陳露,在高中的時候懷孕,私自服用墮胎藥,導致嚴重出血,被拖去學校醫務室,一周以後開除。一個月以後她去墨爾本留學念高中,在悉尼轉機的時候遇見以前的同學,大家看見居然沒有打招呼。如果在上海這是可以理解的。然後陳露隻身在墨爾本生活,和上海不再有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