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巴接著說:但是沒有關係。
當天晚上,左小龍送泥巴回家,大霧已經彌漫到比黑夜顯得前路更無希望。有光亮可以劃破黑夜,卻始終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劃破濃霧,但左小龍的摩托車似乎可以。他們以每小時一百公裏的速度開在能見度五米的霧裏。泥巴緊緊抱著左小龍,安然靠著。在霧裏開快車是左小龍的一個癖好,一看到外麵起霧,他就趕緊把摩托車推出去,霧越濃他越開心,每次開回家都會得到劫後餘生的莫大滿足,有兩次因為霧太大都沒找著家。左小龍從來沒有出國的想法,但如果要出,他一定選擇倫敦,因為那裏是霧都。左小龍在霧裏爽了一刻鍾,停下車來,他可能覺得太爽了,需要緩一緩。這場大霧可能是最後一場了,這是多麼怪的氣候,都快夏天了,還有大霧。
左小龍說: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喜歡賭博麼?
泥巴問:為什麼呀?
左小龍道:你不覺得這就是最刺激的賭博麼?
泥巴嗬嗬笑。
左小龍道: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喜歡吸毒?
泥巴問:為什麼啊?
左小龍道:你不覺得這比吸毒還爽麼?
泥巴問:什麼呀?
左小龍道:就是在大霧裏開摩托車啊,很刺激的,神經就像要爆掉了一樣,等停下來的時候,你不覺得渾身都很舒服麼?
泥巴喃喃道:對不起哦,我剛才睡著了。
到了鎮上,大霧仿佛被滿街貪婪的人類吃掉了不少,能見度已經在一百米開外。左小龍把泥巴送到了家,對她說:上樓吧,你爸爸媽媽肯定不高興看見你晚回家。
泥巴說:我和我爸爸媽媽說了,今天在同學家,不回家了。
左小龍著急道:你早不說,我把房間都退了。
泥巴說:不要緊的,我有錢的。
左小龍生氣道:我怎麼能用你的錢,你收著,我想辦法。
左小龍其實很矛盾要不要帶著泥巴度過這夜晚,因為他覺得自己並不那麼喜歡泥巴,這一切就是因為泥巴太喜歡他了,而左小龍隱約覺得,世界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呢,哪能讓人這麼如願呢。
但聊勝於無,好歹泥巴也有三十七度的溫度,用來取暖或者焐腳是綽綽有餘的。左小龍考慮再三,說:成,那你跟著我吧。
泥巴問:是……跟著你麼?
左小龍道:對,你就跟了我吧。
泥巴道:嗯。
左小龍說:好,那你就是我的女人了。
左小龍帶著泥巴在鎮上溜達,因為鎮區小,所以溜達的速度也得慢點,否則很容易轉暈。在路過一家雜貨店的時候,左小龍停住了。泥巴問道:怎麼了?
左小龍屏住呼吸,道:你聽。
店裏播放的是激情迪斯科,裏麵唱道:
姐妹出來混啊
隻為釣凱子啊
凱子就是笨啊
喜歡吃悶棍啊
凱子若買單啊
給你攙一攙啊
凱子若上路啊
給你露一露啊
凱子若給錢啊
讓你摸胸部啊
凱子出手闊啊
才能脫內褲啊
給看不給摸啊
憋死他再說啊
要想再深入啊
就說你行色啊
就說你行色啊
就說你行色
凱子很饑渴啊
問他要部車啊
他要給不起啊
不讓他再摸啊
他要很上火啊
送到派出所啊
送到派出所啊
送到派出所
左小龍在旁邊聽得毛孔放大瞳孔縮小,一步上前去,對店裏的老板說:老板,你得把它關了。
老板放下了手中的《某高官包養十個女學生》的雜誌,道:你是誰啊?
左小龍道:你這店裏放的東西讓我很不爽,你宣揚的思想是不對的,我不認可,你這個是危害社會的。
老板愣了半天,道:你是城管麼?
左小龍說:不是,我叫左小龍,我隻是一個公民。
老板一屁股坐下,繼續邊看雜誌邊嘀咕道:嚇死我了,原來是個公民。
左小龍一把奪過唱機,把音樂關了,道:你的碟我沒收了。
老板不慌不忙,翻了一頁,掏出手機,報了警。
警察和協警很快就到了。左小龍坐在摩托車上,泥巴不知所措地看著。警察到了左小龍跟前,問:是不是你搶他CD機?
左小龍道:你的證件呢?讓我看看。
雖然左小龍確定站在眼前的是真警察,但是能讓警察掏掏證,他心裏還是很痛快的。
警察道:好,到所裏去看吧。說著掏出了手銬。
左小龍一把推開警察,道:你知道怎麼回事麼?你聽聽他這CD裏放的內容。
警察一下子愣了,政治神經立即繃緊了,想萬一這是放的反動口號,豈不是抓錯一個。警察立馬到了店主麵前,道:放。
店主懶洋洋地按了播放,迪斯科和說唱又響起。警察一直耐心地聽到了“送到派出所”,琢磨了半天,轉身對左小龍道:沒問題啊。
左小龍提高聲音道:這宣揚的思想不對。
警察滿腦子隻記得一句,那就是送到派出所。警察道:送到派出所有什麼不對麼?好了,這屬於民事糾紛,算了,各自幹各自的,旁邊的也都別看了。
左小龍不屈不撓道:不行,這有危害啊。
警察道:有沒有危害,我們沒有接到上級宣傳部門的通知。他在這裏放,隻要聲音不擾民,就是合法的。
左小龍道:那他擾民了。
店老板問周圍的看客說:我這音樂擾民了沒有?大家覺得擾不擾?
周圍的人笑著道:不擾。
警察說:你看,其實你才擾民。你要是不想聽,你就放個你喜歡的,蓋過他的就得了。
說完,警察一擰油門,開著摩托車離開了。協警級別稍低,開的是電瓶車,吃力地在後麵跟隨,還蹬兩腳踏板為起步做輔助,兩人消失在霧色裏。
泥巴推了推左小龍,道:走吧,別管他們。
左小龍道:不行,我得管。
店老板笑道:你怎麼管啊?
說完,他又按下了播放,釣凱子之歌又傳蕩開來。周圍看客笑意盎然,有人勸道:小夥子,算啦。
左小龍怔了幾秒,突然發動摩托車,掛入空擋,然後擰大油門。瞬間,引擎和排氣管的聲音蓋過了音樂。店老板一愣,不想左小龍還有這招,遂加大音量,但唱片機的音量在發動機麵前還是顯得調不成調,非常渺小。整個街道隻聽到左小龍摩托車引擎的高轉速聲音,仿佛霧氣都被驅開了一些,空氣也回暖了一些。
左小龍跨在摩托車上,目光炯然,神情堅定,包括泥巴在內的所有人都詫異地看著如同雕塑一般的左小龍,一時沒有了言語。
左小龍看著唱片機的方向,右手不斷地催逼油門,一刻不想放鬆。此刻他的胸膛挺得更高,嘴角也向上勾起。
一直過了一分多鍾,周圍人還沒能反應過來。左小龍又用力擰了一下油門,引擎的節氣門頓時全開,排氣管的咆哮鋪天蓋地,人群仿佛都被聲浪劈了開來。突然間,轟一聲巨響,然後是哢喇哢喇的雜音,然後煙霧從他的西風摩托車發動機處騰騰升起,摩托車儀表台上的發動機轉速跌到了零,摩托車顫抖了幾下後,四周一片死寂,隻有唱機裏在播放最後一句:送到派出所啊,送到派出所。
幾秒鍾後,好遠處有人哎喲一聲,倒在地上。人群開始騷動起來。大家紛紛開始問怎麼回事。
左小龍蹲下身,對著發動機處看了半天,沒能起身。地上已經都是機油。
泥巴問:怎麼啦?我們的摩托車怎麼啦?
左小龍低聲說:爆缸了。
泥巴問:那為什麼有個人摔倒了呢?
左小龍頭也沒有抬,說:我不知道。
很快,救護車到了,哎喲一聲的那人捂著腦袋被抬上了救護車。警車又到了,一堆燈光又閃爍開來,左小龍恍惚間好像又回到了和泥巴在旅店的二樓看樓下的情景。警察查了半天,現場沒查明白那人是怎麼頭破血流的,左小龍也沒犯什麼法,隻不過當眾爆缸而已,屬於產品使用不當。警察再次驅散了人群,人們歡呼著,睡覺去嘍。
左小龍蹲趴在地上,依靠著被調到最暗的橘黃色路燈的微光,摸索著把散落周圍的引擎部件一片一片拾了起來,滿手都是機油,然後讓泥巴跑到遠處的店裏要了一個塑料袋,他將這些殘缺的發動機瓦、活塞、曲軸、連杆等東西放進了塑料袋裏。但因為金屬部件周圍都是棱角,塑料袋一下就穿了,這些東西又散落在了地上。泥巴說:算了。
左小龍低聲道:說不定拚起來還能用呢,泥巴,你幫我找個結實點的袋子。
泥巴又飛奔去了遠方,買回一個書包。左小龍把零件們都放到了書包裏,拉上拉鏈,把手在地上搓了搓,推著摩托車,泥巴也在旁邊跟著扶著,兩人艱難地花了幾個小時把摩托車推到了修車鋪。在修車鋪的門口,左小龍說:我走不動了,我們就在這裏靠一靠。
泥巴說:嗯,就靠這裏吧,也挺好的。
左小龍說:我們可以在這裏小小睡一下,一會兒,店鋪就開門了。
泥巴問道:那我們的摩托車明天能修好麼?
左小龍說:不知道,我不知道。
泥巴問道:你的車是壞了什麼呢?
提起這個左小龍似乎顯得不耐煩,道:發動機。
泥巴說:那就,那就把它換個新的吧。很貴麼?
左小龍說:不知道。
泥巴問:你是不是很煩啊?不要緊的,我有錢的,可以幫我們的摩托車換發動機。
左小龍說:不用。
泥巴說:不要緊的麼,你摩托車的發動機是我給你買的,我看見了它會更加高興的。
左小龍說:不用。
旁邊公路上正好開過一部卡車,卡車的燈光掃過左小龍的西風摩托,摩托車還在往下滴著機油。左小龍忍不住心頭一酸,他覺得他最要好的夥伴快死了,眼淚差點落下,趕緊把頭盔戴了起來,將罩子罩下。泥巴問:幹嗎呢,大半夜的戴著頭盔。
左小龍道:我打鼾,怕吵你,快睡。
泥巴起身要摘左小龍的頭盔,說道:不要緊的,不要緊的,我是你的女人麼,你的手髒成這樣,我都準你摟著我,我來幫你摘……
左小龍打斷道:睡覺。
天很快亮起來。修車鋪始終沒有開門,街上人群開始密集,人們一副精神模樣。左小龍疲憊不堪,眼看懷裏的泥巴還長睡不醒,隻得再等。新到來的一天是一個陰天,因為絲毫沒有要灑下陽光的模樣,風把春天吹得像秋天一樣,連嫩綠的葉子都落下幾片,老天就像打了很厚的粉底。左小龍本來很想噓噓,泥巴的腦袋又壓在他的膀胱位置,讓他更加難受,但他見泥巴睡得投入,實在不忍心叫醒,而且覺得把泥巴叫醒後第一句話就是“我要噓噓”顯得自己毫無英雄氣概,思前想後,一籌莫展。
這時候,泥巴突然動了幾下,左小龍激動得好比孕婦感到胎動,他順勢把泥巴叫醒。泥巴醒來後迷迷糊糊,張開眼睛看著四周,一臉茫然,然後聚焦到左小龍身上,嘟著嘴對他說:我要噓噓。
左小龍鎮定道:我帶你去,幫你看著外麵。
兩人到了旁邊的轉角,左小龍假裝站守轉角,趕緊抓緊時間方便,又趕緊收了起來,慌忙之中,還噓到了自己手上。左小龍眼看四周沒有什麼地方可以衝水,又在地上搓了搓,仔細一看,昨天滿手汙黑的機油還被衝幹淨了一些。
這時候,泥巴也解決好了,披頭散發走過來,問道:你不要噓噓麼?
左小龍說:不要緊,不要了。
泥巴頓時又提升了崇拜之心。在影視節目裏,偶像和英雄一般都是不上廁所的。
左小龍和泥巴來到了西風摩托前,泥巴突然傷心地問:它是死掉了麼?
左小龍道:你們女人真是的,這不過是個機器,發動機不過是機器的機器,現在機器的機器壞了,那就換個機器,就跟你的圓珠筆沒芯了一樣。
左小龍接著問道:你該上課去了?
泥巴點點頭。
左小龍問:你就這樣去?
泥巴依然點點頭。
左小龍說:唉,和你在一起就倒黴了,不過這不怪你。你先走吧。
泥巴問道:那你什麼時候再來看我?
左小龍說:等……摩托車修好的時候吧。
泥巴連忙接話道:會不會修不好啊?
左小龍說:不會,很快的。
泥巴安心道:那你一定要很快修好哦,我這裏有錢的,你讓他們換個新的機器麼,這樣最快了。
左小龍沒有回答,對著泥巴揮了揮手。泥巴回頭看了兩眼,又看了看摩托車,依依不舍地離開了。
左小龍覺得渾身輕鬆很多,可以隨意舒展身體了。但是摩托車爆缸了,左小龍就覺得自己的力量不夠了,對泥巴也突然間失去了信心,而本來他是假裝足夠強大的,這部老摩托車也足夠給他帶來力量的,可眼前……唉,這感覺就好比印度的航空母艦沉到了海裏。
經過修車鋪的會診,摩托車的引擎已經不能修複,隻能換一台新的。新的發動機隻能整個從市場上去找,如果再沒有就從日本的舊配件市場上去買,少則一個星期,多則一個月。這台引擎需要五千元。
於是,左小龍找到了一份兼職的工作。其實看守雕塑園隻需要大帥一個人就可以了,左小龍平時也是在外麵瞎溜達,因為雕塑園實在是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唯一值錢的就是這塊地,但又偷不走,平時最多也就是來幾個野合者,有開汽車的和路過的,左小龍也從來不打擾,看到就繞道走。所謂寧拆一座廟,不拆一門親,人家野合一下,隻要避孕套和紙巾不亂扔,就不會對社會造成任何危害。你因為得到了一點權力就要求對方拔出,是很不人道的。但是大帥在這方麵和左小龍不一樣,大帥就會毫不留情地用手電鎖定野合者,然後問道:幹什麼呢?大帥問出這句話的時候覺得自己很爽。當然很爽,人家正在有意無意地製造生命,你突然一個晴天霹靂,那就等於間接扼殺生命,殺人不用償命自然爽。在這點上,左小龍和大帥有很大的分歧,左小龍一直覺得,這是好事,但大帥一直覺得,這必須阻止,至少在我的地盤上不行。
大帥打比方說,這就好比有天你在家裏走,突然發現有人在你的客廳裏亂搞,你能不能接受?
左小龍的意思是,這又不是你家。
大帥說:那這是我的地。
左小龍說:你哪有地。哪有屬於你的家,哪有屬於你的地。所以,算了。
除此以外,兩人因為看守同一片土地而惺惺相惜,因為他們都覺得憑借自己的能力,怎麼隻能做一個廢棄土地的看守員呢。但這其實是好差事,在這個世界上,你能和一堆不會吃你的動物在一起,而且不用喂它們,每個月還有錢拿,說明這是自然健康的職業。左小龍找到的兼職工作是在亭林鎮上一家很小的溫度計廠裏幹活,這個溫度計廠的任務是——生產溫度計。左小龍負責最後一道程序,就是包裝和測試溫度計,等於質量總監。就是把生產出來的溫度計放在自己嘴裏,看看是不是三十七度。左小龍的體溫是正常的三十七度,這讓他覺得很難過,因為他覺得自己的體溫應該異於常人。以前上小學的時候測溫度,班級裏有一個同學常年是三十五度五,同學們都很詫異,左小龍很羨慕。左小龍在小學的時候曾經刻意營造過自己有與眾不同的體溫,他嚐試用牙齒咬著溫度計,舌頭和口腔內壁不去碰到,結果還是三十七度,絲毫不差,說明他的口氣都是三十七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