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鎮上的環境越來越差了,有綠色的粉塵從天上掉下來。
你旁邊的農宅開始拆遷了,這次給兩百塊錢一個平方。鎮上的房價漲到四千了。你旁邊會再開一個化工廠。
我把我寫的信收回來了。我收到一封信。
就這些。
劉必芒聽完後,心情平緩,說:雖然都不是什麼好事情,但沒有什麼事情比小龍蝦變成澳洲大龍蝦更壞了。
這時,一個服務員興衝衝跑進包房,抓著一隻巨大的龍蝦,上氣不接下氣道:老板,老板,好事啊,我們店後麵撈起來的龍蝦比澳洲龍蝦還要大了,你看這個……哦……你摸這個,有半米大啊。現在那些外地人都去拿網撈龍蝦了,還有人在釣,可是都釣不起來啊,我要不要趕緊把員工叫起來抓,我們就發了。
左小龍忙用手示意那人趕緊出去。劉必芒站起來,厲聲道:出去,都不準抓。
員工白了劉必芒一眼,悻悻關門出去。
劉必芒激動道:左小龍,你看,這就是價值觀,這就是價值觀。我們的價值觀為什麼一定要用價值來衡量呢。這個世界天天在變,我們就不能不跟著它一起變麼?我這幾天在聽電影,電影裏說,他就像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是不會變的。我雖然看不見,但是我覺得他說得不對,我們什麼時候安穩過了,我剛剛熟悉了這樣,世界就要變成那樣,我不喜歡那樣,世界就不讓我這樣。這世界分分秒秒在改款,我就是這世界的對手,等我推出了新款的自己,它又改款了。我天天瞎在店裏,都感覺那麼明顯,你天天在外麵睜著眼睛,你不會沒感覺到吧?我的土雞做得很好吃,我天天都吃我的特色土雞,吃了十二年,沒有膩過。可是現在的人,才吃了三頓,就對我說,老板,你的土雞很好吃,可是有沒有新口味啊。既然好吃,那還要吃什麼新口味呢?我每天給你一個新口味,那肯定說明原來的不好吃嘛。這世界就是土雞,不變最好吃。
左小龍道:老板,可是我們在的地方,一直沒有找到你土雞的配方。
左小龍告別了劉必芒,劉必芒站在店門口向他揮手。今天他的店明顯要比往日蕭條,人們一定在家裏享用大動物帶來的新美味。店門口的音響裏放著《初戀的地方》,夏日的微風拂來,劉必芒的中式長袖在風裏舞動,他一直向著門口揮了兩分鍾的手,直到左小龍的摩托車發動,劉必芒才意識到揮錯了方向,他又轉身朝左小龍的方向繼續揮手。左小龍大聲喊道:不要揮手了,你回去吧。
這聲音被掩蓋在泥巴買的引擎的運轉聲裏,沒有人能夠聽見。但這裹滿夏天味道的女聲卻穿透了機械的轟鳴。
我記得有一個地方
我永遠永遠不能忘
我和他在那裏定下了情
共度過好時光
那是一個好地方
高山青青流水長
陪伴著我們倆
初戀的滋味那麼甜
怎不叫人向往
劉必芒反複哼唱著這首歌,不見光明的眼角流下眼淚。一批批人拿著網兜和腳盆從他的眼前喧鬧跑過,他們跑到河邊喊著:隻有本地人可以抓,隻有本地人可以抓,這條河是屬於本地的,外地人不能抓。
一個外地人拿著地圖,跟隨著人群,邊跑邊說道:你這條河是從安徽流過來的,我是安徽人,我能抓。
同行的還有一個河南人,他嚷道:俺也能,俺也能,俺是河南人,這個工廠的老板路金波也是河南人,這就是他的功勞,這就是河南人的功勞。
塞了兩包煙後,就經過了在河塘邊看守的村委會核準,他們也得以下河捕撈。這兩包煙就意味著,這兩個安徽人和河南人必須要抓到相當數量的蝦才能抵消這兩包香煙的成本。不過大家都是這麼辦事的。村委會的大爺說:這是一個講道理的時代,你是講道理的,但是,我負責看你有沒有道理,而我們是不講道理的。你去到哪裏,都是這樣的道理。
這是一個周末,左小龍驀然間有點想念泥巴。他到了上次把泥巴放下來的地方,轟了三下油門,然後點燃一支香煙,煙抽了半支,泥巴已經站在麵前。這次泥巴穿著背帶褲,顯得更加洛麗塔。她背著書包,穿了球鞋。
左小龍問:你拿書包做什麼?
泥巴說:我說出去做功課咯。其實書包裏……嘿嘿,你看——
說著,她把書包打開,裏麵是一個黑色的頭盔。泥巴吃力地把頭盔從書包裏取出來,遞給左小龍,問道:怎麼樣,好看不好看?
左小龍掂量著,說:是全盔啊,謝了,我過來是真的想來找你,不是來拿頭盔的。我也不知道你的頭盔今天到。這頭盔很好,拿著就和這裏那種幾十塊錢一個的不一樣。
泥巴把頭盔又拿回來,摸著說:當然咯,我選最貴的給你的麼,這是別人比賽用的頭盔咯,要三千多咯,這裏當然買不到了。而且你這樣一戴,你戴一戴麼……
左小龍把頭盔戴上,這頭盔緊緊地包住頭部,沒有絲毫的晃動,他說道:泥巴,你不用買這麼好的頭盔的,我的腦袋都不一定值這個錢。我富裕了把錢還你。發動機的錢先給你。
泥巴隻看見左小龍的腦袋在頭盔裏,嘴巴一張一合,頭盔玻璃上都是哈出來的氣,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但這就是機緣,因為泥巴從小最討厭聽人家跟她說錢不錢的事。她家境很好,所以她覺得金錢是感情裏最不幹淨的東西。左小龍可能終於對著她說了一句會讓她很不喜歡的話,但她聽不到。
泥巴拿出一本大開本的書來,重重地砸了左小龍後腦勺一下,問道:怎麼樣,痛不痛啊?
左小龍隻覺得頭盔被砸得更緊了一些,忙摘下頭盔說道:好,一點沒感覺,怎麼摔跤都不會有問題。
泥巴說:是啊,我沒買露出臉的那種嘛,我覺得,不能讓你老是把臉露出來臭美。來,看看這個頭盔從正麵砸會不會受傷。
說罷,泥巴把書卷起來,讓左小龍戴起頭盔,正麵又砸了一下。左小龍被震得快腦震蕩,連忙岔開話題道:這是什麼書,這麼厚?
泥巴把書攤開,上麵赫然寫著:政治。
左小龍道:難怪這麼厚,廢話最多嘛。泥巴,我帶你去看好大好大的動物。
說罷,左小龍把頭盔遞給泥巴,說:你先戴著。
泥巴接過頭盔,默默把頭盔係上,沉默片刻,說道:帶我走。
左小龍轉身大聲問道:什麼?
泥巴喊道:走吧,沒什麼。
其實這不是泥巴的第一次戀情。兩年前,泥巴喜歡一個男孩,但是當泥巴坐上他的摩托車時,他把唯一的頭盔係在了自己腦袋上。從此以後泥巴再沒找過這人。泥巴想,如果有人能把唯一的頭盔留給她,那她就一直跟著這人,一日是他的女人,終生是他的女人。
左小龍開得稍快一些,夏天的蟲子撞在臉上隱隱作痛。而且是變大了的蟲子。泥巴在後麵抱著他,但苦於戴上頭盔以後腦袋不好擱在自己愛人的肩膀上。左小龍說:走,帶你去看這個瘋亂的世界。好大的動物。
泥巴一句都聽不見,隻知道跟著左小龍去往隨便什麼地方。
左小龍把泥巴帶到了雕塑園裏,老鷹般的飛禽和左小龍的摩托車並排飛行了許久,砂石路上摩托車卷起的灰塵在陽光下久久不能散去。左小龍把泥巴帶到自己住的地方,把車停好,幫泥巴把頭盔摘下。泥巴驚奇地環顧四周,問道:這是個什麼地方?
左小龍說:這是個沒有人的地方。
泥巴說:那為什麼這裏有個郵筒?
左小龍看了一眼郵筒,道:泥巴,這是民國年間的郵筒,是一個雕塑。
泥巴上前撫摸著民國郵筒,道:民國的東西和現在的東西長得好像啊,這個郵筒和我幾天前寄信的郵筒長得一模一樣。
左小龍引領泥巴到了雜草裏,說:你不知道這裏,這裏是一個荒廢的雕塑園,往裏麵走,有各種各樣的雕塑。來,跟我來。
泥巴掛著左小龍的手緩步走進雜草裏。左小龍本想讓泥巴拜一拜關公,無奈雜草亂生,左小龍都一時找不到那座雕像。遠端最高處的自由女神像在一人高的草裏是唯一能看見的東西。兩人在行進的過程裏,時不時能看見唐老鴨、慈禧太後擦肩而過,但左小龍都不想停留,他急著尋找關公,因為他要向泥巴講述他心目中楚霸王關羽霸王別姬的故事。
泥巴對左小龍說:停一停吧,我走不動了。
左小龍就地停下,把四周的草踩平。突然間,他發現有一座雕像橫躺在地上,已經碎裂。左小龍上前仔細打量。泥巴問道:他是誰啊?
左小龍找到雕像的腦袋,端詳半天,道:是孫中山。
泥巴也上前看一眼,說:是他,我前幾天上課的時候剛剛看見書上有他的大頭貼,是他。
左小龍把雕像按照人形重新拚了起來,說:泥巴,其實我想帶你看的是……
泥巴突然間大叫了起來。
左小龍連忙站起來,問道:怎麼了?
泥巴說:這個是你要送給我的禮物麼?你是不是想要讓我看這個?
左小龍問道:哪個?
泥巴一手捂著嘴巴,意在吞下自己的詫異,一手指著旁邊的天安門雕像。左小龍一看,果然有一個天安門在自己的腳下,左小龍不解的是為什麼天安門會做那麼小。他問泥巴:泥巴,你愛北京天安門麼?
泥巴說話還在顫抖,說:是,不是,是……你看。
左小龍後退三步,把身後的草劈開,托著下巴看了半天,說:做得不錯,挺精致的,連主席的像都在上麵。
泥巴搖手道:不是,不是,你看。
左小龍看著泥巴,問道:看哪裏?
泥巴說:你看,你看天安門城樓的裏麵。
左小龍蹲下往天安門的門洞裏看半天,禁不住也往後退了三步,一腳踩在孫中山雕像的腦袋上。泥巴輕聲問道:你看見了沒有?
左小龍咽了一口口水,說:我看到了,它也在看我。
泥巴說:它它它好可愛的,你把它抓出來。
左小龍有點猶豫,問泥巴:你看清楚裏麵是什麼東西了沒有?會不會是蛇?
泥巴說道:當然不會是,我看到它有毛的,還是雙眼皮的。
左小龍腦子裏一時描繪不出一個有毛的雙眼皮動物是什麼樣。但他覺得今天這個情形下,必須舍生取義了,有一個視自己為英雄的小女孩在旁邊看著他,說什麼也得把這個東西抓出來。左小龍看了一眼泥巴,一咬牙,直接上前把天安門雕像挪開,深呼吸一口氣,腦子裏一片慌亂,等兩眼對焦準確以後,他發現是一個圓乎乎的東西,瑟瑟發抖地看著自己和泥巴。這個球狀的東西他似曾相識,似乎在不遠的過去……
泥巴突然在旁邊叫道:比卡丘!
左小龍彎下腰仔細一看,果然和信紙上的玩意兒長得八九不離十。他忙問泥巴:原來這世上真有比卡丘。
泥巴說:真的有,謝謝你送我一個比卡丘。
左小龍慢慢蹲下,小心翼翼把小圓球掬在手裏。它不知所措地看著左小龍,兩隻爪子放在胸前。左小龍覺得自己墜入童話,轉身看向泥巴。泥巴不知所措地看著左小龍,兩隻手放在胸前,動作和這個球完全一致。左小龍突然覺得自己不知道要和誰說話去,在這片茫茫的深草中快要抓狂。他問泥巴:泥巴,這到底是什麼動物?
泥巴上前一步,說:這是龍貓啊。
左小龍說:這到底是龍還是貓啊?
泥巴說:其實它是老鼠。
左小龍崩潰道:那這到底是貓還是老鼠啊?
泥巴說:這是龍貓,就是比卡丘。謝謝你。
左小龍把龍貓放到泥巴的手裏,說:這麼複雜的生物,交給你吧。
泥巴頓時對左小龍失去了興趣,眼裏隻有這隻龍貓。女性就是如此,無論她多愛一個男人,隻要有一個外觀蠢笨的毛狀動物出現,她馬上可以在短時間裏忘卻自己的心頭好。泥巴把龍貓抱在自己的懷裏,喃喃道:貓貓不要怕,貓貓不要怕。
左小龍說:它不是老鼠嘛,你應該對它說,不要怕貓貓。
泥巴說:哼,你不懂小動物的。我們給它取一個名字吧。你的摩托車的名字是我起的,我的寵物的名字也要你起耶。
左小龍說:不,我最恨起名字。
泥巴說:貓貓給你抱一抱嘛,快給我們的貓貓起一個名字。
左小龍說:就叫貓貓唄。
泥巴撫摸著龍貓,道:不行嘛,它是老鼠。
左小龍說:那就叫鼠鼠唄。
泥巴說:你好好起嘛。
左小龍問道:你為什麼自己不起?
泥巴說:我要把貓貓留在我身邊,這樣以後每次叫它的名字都想起是我男人起的,我心裏就會很開心。
左小龍說:那就叫比卡丘。
泥巴說:不行,再想。
左小龍不耐煩道:那就叫比比唄。
泥巴反複吟誦道:比比,比比,比比……你覺得叫比比好麼?
左小龍不想再糾結此事,忙說道:好聽好聽,比比最好聽。
泥巴突然堅決否定了,說:不行,不能叫比比,不好聽。
左小龍又崩潰了,小蘿莉就是在這方麵最難纏,她們從不為自己的生活而現實,不問你每個月的收入是多少,你的爹媽有沒有死絕,不會因為你沒有地位而看低你,不會要求你給她們買超越她們社會地位的事物,她們的心思是最純真的,她們的身體是最純真的,她們的愛情就是愛情,哪怕你有朝一日變成反革命。但她們往往會在類似給龍貓起名字的問題上糾結。
左小龍卻對類似的問題絲毫沒有興趣。他反而在想,這個迷幻的地方,說不定可以帶黃瑩過來,浪漫不就是不切實際嘛,這裏就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地方,說不定在這裏可以一舉把黃瑩給吻下。左小龍想得入神,泥巴推了推左小龍,左小龍猛然回過神來,看見眼前四隻大眼睛瞪著自己,不知道說什麼好。
沉默半天後,左小龍說:泥巴,今天帶你看的就是這些,我們走吧。
泥巴低頭應著,撫摸著龍貓,尾隨左小龍往前走。雕塑園裏一模一樣的植物和不同模樣的雕像組成的迷宮讓兩人走了半個小時都沒有看見出路,隻有一個殘缺的自由女神杵在他們的遠方,無論怎麼走,他們都隻能看見自由女神的大屁股。左小龍一度以這個雕像為參照,想著隻要遠離她,一定就能走出來,但無奈他們似乎一直在原地繞圈,連龍貓都變得焦躁不安。從左小龍到這個雕塑園起,這個自由女神就是屁股麵對著他,那就意味著她屁股的方向就是左小龍正確的方向。但無奈洋人的屁股太大,範圍太廣,人家是東南西北屁股隻能麵向一方,但這洋妞的屁股麵向了三方。這增加了左小龍找到出路的難度。
左小龍對泥巴說:泥巴,我們迷路了。
泥巴毫不在乎地說:哈哈真好玩。
左小龍說:不過不要緊,有我在,不要緊。
泥巴說:嗯,我跟著你。
左小龍說:你這個貓……老鼠抱著累不累?
泥巴說:不,它很軟的。
左小龍問道:你打算怎麼辦,這個。
泥巴說:我要把它給你養,你老是一個人,你很孤單的。
左小龍說:你養吧,你看到我的時候,我當然是一個人。
泥巴說:不,我家裏不讓我養動物的,你養它,每次見我的時候你都把龍貓帶過來。我想見到你們兩個。
左小龍說:再說,我們出去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