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警員挽起自己左手的袖子,又往前走幾步。
左小龍說道:阿SIR,你真能說,但是你聽我說。
警員止步,道:你說說你的故事,我聽著。
左小龍搖搖頭,道:我是真的不想跳啊。
警員首肯道:沒有人真的想跳的,都是沒有辦法了,被逼上了絕路,我相信,但是天無絕人之路,我們一起來想辦法。
左小龍眼看越描越黑,道:其實是這樣的,我在這個屋頂上,我隻是想看看這個亭林鎮,看看這個世界……
警員道:我理解,我理解你對亭林鎮的戀戀不舍,你還想看這個世界一眼,其實,這個世界是很美好的,隻要你能找到,以後你就是我哥們,我把我的經驗分享給你。
左小龍著急道:我從來沒想過要自殺。
警員道:是啊,我以前也從來沒想過,但我真那麼做了,隻要你能和我下樓,過幾天,你就會覺得生活下去其實很有樂趣,實在不成你再來跳就行了,誰也不能攔著你去死,但我覺得,還不至於。
左小龍看還是沒說清楚,心裏越發著急,他生怕警官撲上來將自己擒住,然後道:小樣,編故事編死我了。左小龍有點進退兩難。
觀眾裏一個大媽又喊了一聲:娃啊,你替你爹媽想想啊。
因為樓下太喧囂,這話沒傳到左小龍的耳朵裏。但旁邊的青年人聽著有點不樂意,有人喊道:跳下來,趕緊跳啊,咱們都看了一個小時了,脖子都酸了,肚子都餓了,你玩我們呢。
周圍的年輕人們表示讚同,表示,如果不跳,那就是孬種了,這麼多人看著呢。
於是,口號漸漸形成了,不少人喊道:跳下來,跳下來,跳下來……
人群裏不少人對喊口號的刮目相看,上前去捂嘴,喊口號的道:神經病啊,我喊喊怎麼了。
有人急得跺腳,道:不能這麼喊啊,會出人命的。
喊口號的停口幾秒,道:他自己本身就不要人命了,關我們什麼事情?我想喊什麼就喊什麼,這是我的自由,這是我的人權。
人群裏開始發生爭鬥,警方焦頭爛額,隻恨疏散不了。大喇叭喊道:樓上的年輕人請鎮定,無關人員離場,無關人員離場。
警方宣傳以後,口號聲一下子小了不少。但大家發現,警察就那麼十幾個,咱喊口號的有幾千人呢,有青年振臂疾呼道:喊起來!為了自由和人權!
喊起來!
底下有人響應道。
“跳下來”的呼聲重新響起,響徹亭林鎮。整個亭林鎮隻有兩個時刻人們發出過這樣整齊的聲音,另外一次也是三個字,就是波波印刷廠開業時候的“郭敬明”。
警車拉響了警笛,警察融進人群,但是人們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另外一半人都在旁邊指責喊口號的,但無奈他們不能形成一個口號,而且勸阻完全無效。警察的大喇叭撕心裂肺喊道:誰再喊就逮捕誰,誰再喊就逮捕誰……
這聲音除了在警車裏的司機,沒人能聽見了。“跳下來”的聲音經過幾千人的合唱,變得無比雄厚,男低音、男中音、男高音、女低音、女中音、女高音和童聲部,左小龍站在天台上,突然間有點暈乎,腳底下好大的一個合唱團啊。
左小龍看看自己正下方,消防隊員已經充起了一個大氣墊。
方才在勸阻左小龍的警員跑到樓邊上,不斷向樓下的人揮手,叫道:別喊,別喊了,別喊了……
樓下推搡的人群裏開始議論起來:咦,怎麼又來一個跳樓的。
派出所所長找到了消防隊隊長,大聲喊道:我請你們用高壓水槍驅散人群,用高壓水槍驅散人群。
消防隊隊長貼著所長的耳朵嚷道:不行的,會傷人的,弄不好還會衝死人。
所長爬到消防車上,看著狂熱的人群,年輕人在振臂高呼,有外地的,有本地的,還有學生,旁邊看著的姑娘們被人潮推來推去,人們都沒有經曆過這個場麵,在擠來擠去的過程裏始終保持著好奇的笑容。有人不住地把狂熱者的手臂壓下來,指著他們的鼻子罵,但是很快被推開了,還有人伸出了兩個拳頭,邊笑邊喊,招呼著自己的朋友給自己拍下照片。但更多人還是很專心看著樓頂上,用盡全力一字一頓呐喊:跳下來。
一些沒有叫喊的人私底下議論著,大家這麼團結也是有原因的,現在社會,時間就是金錢,大家的生活節奏很快,大家都趕著去吃晚飯,下班回家,又很疲勞,雖然沒有收門票,但幕拉開了,戲遲遲不演也是不對的。雖然這戲沒有返場的機會,但隻要演一回,就對豐富群眾的生活、開拓群眾的眼界有著重大的意義。
左小龍看著四周,都是群眾的呼聲。他站在最高點,更加為難。如果他此時退場,以後他在這個地方,再也無臉見人,如果他跳下去,那就無命見人,真是特別矛盾。此時的夕陽打著光,映照在樓下的每一張笑臉上。天邊最後一朵雲合上的時候,給太陽留了一道光束,這道光束正好射在左小龍的身上,他覺得自己就像舞台上開演唱會的明星,史上最大合唱團的指揮——雖然是被別人指揮著,像一個站在千軍萬馬說不清楚到底是敵軍還是友軍麵前的英雄。所有人都在期盼著他做一件事情,那就是跳下來,左小龍滿腦子盤旋的都是這個聲音,魔咒一樣回蕩。
但左小龍絲毫不曾想過要告別這個世界,他正打算要看看這世界,怎能不看而別。所以,再迷離,左小龍還是清楚自己是不能跳死的。他看旁邊剛才正抽煙的警察,跪倒在天台邊上依然不斷對人揮手,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麼,這些看上去都像慢放一般,樓下的每張臉也突然間好像能看清楚了,人家都充滿期盼地看著他,眼神複雜,最後麵的人吃著零食,端著飯碗,時不時談笑風生,遠方還有警車開來,站在消防車車頂上的兩人——所長,所長左小龍認識,另外一個就是新麵孔了,他們正對著電台大聲呼喊,看嘴型似乎是,這裏需要增援。雖然在電信的大樓下,但是這裏的手機網絡已經癱瘓了,人們都掏出電話在找信號,他們發現,信號是滿的但是打不出電話了。應該是太多人在用電話,招呼他們的朋友過來觀賞,還有人在……報警。人群裏沒有他熟悉的麵孔,說明自己認識的人太少了。消防隊員們圍在氣墊的幾個角上,準備時刻挪換地方。突然間,他看見一個戴眼鏡的男青年,將自己手邊的汽水瓶子砸向電信大樓,更多人正準備掏出自己身邊不值錢能扔的東西,消防車上的所長抽出了手槍拉了膛,緩緩舉起以便鳴槍示警……
左小龍突然想到了,他站了起來,人群突然安靜了,每張臉都望向他。突然間,在寂靜裏,他聽到不知道哪裏傳出來一聲:哥們,開玩笑的。
左小龍對著樓下,喊道:我不開玩笑。
說罷,他對著人群鞠了一躬,麵向剛才喊得最凶的方向,起身輕輕說道:你們這幫人啊……
左小龍從樓上跳了下來,人群情不自禁往後退了幾步。左小龍瞄準了氣墊的方向,不想在樓上蹬的那一腳發力發多了,他總是用力過猛,再加上這個高度,在空中他感覺自己要錯過氣墊了。左小龍不禁叫道:……喂,喂喂……
咚一聲悶響,人群裏沒人再出聲。警察們連忙跑過去,拔出槍,圍起警戒帶,在一旁等候的護士和醫生們抬著擔架衝上前去。人們自動讓出了一條道,人們的狂熱情緒一下熄滅,不少人偷偷從旁邊溜走。無數的腦袋湊向左小龍,要看個究竟。
左小龍迷迷糊糊裏隻看見屋頂上和自己聊天的警員的腦袋。左小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掉在地上還是掉在氣墊上,反正此刻他覺得世界好矮,但胸口很悶,能呼吸上來,但不知道還能呼吸幾口,每口呼吸都需要用點力氣,而且嘴巴裏黏糊糊的,然後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左小龍落到了墊子的邊緣又彈到了地上,腦出血,肋骨骨折。而且因為在空中發聲,落地的時候把自己的舌頭給咬斷了,再不能把話說清楚。他醒來第一件事情就是叫醫生,但他隻能說:哇哇。然後他問空氣,怎麼回事,但他隻能聽見:哇哇哇哇。
醫生說:你的舌頭被你自己咬掉了,你要重新學說人話。
左小龍記得自己最後說的一句人話是:你們這幫人啊……
你們這幫人啊……
從醫院跑出來,左小龍覺得自己走路稍微有點不平衡,但沒有摩托車可以再讓他開。他忘記自己昏迷了幾天。但他想起自己的摩托車還被暫扣在別處,至於是哪處,他就不記得了,他記憶裏有些東西被抽空了。但這樣的抽空是最痛苦的,索性讓左小龍不記得摩托車被扣這件事才是最人道的。
街道上神色各異的人已經沒有人記得左小龍這位跳樓英雄,但是他明顯感覺街上的人少了很多,很多人戴著墨鏡,行動緩慢,需要攙扶。
左小龍不願意去找泥巴。在他昏迷的時間裏,他做了一個長夢,夢裏的內容就是他開著摩托車,泥巴在背後抱著他,頭靠在他肩膀上,他們在無邊無際的迷霧裏穿行。但是左小龍有點搞不清楚,在現實生活裏是否真的有這麼一個姑娘,他自己都有些迷糊。
他先找到了劉必芒。
劉必芒守在他的家裏,反複聽著鄧麗君的歌。生活全靠他老婆教說本地話維持。他和劉必芒見麵,兩人什麼都做不了,一個不能看一個不能說,一切宛如初見,隻能當誰都沒見過誰。劉必芒不知道左小龍來過,左小龍離開時,正放到《在水一方》,劉必芒張嘴跟著唱和道:
我願逆流而上
依偎在她身旁
無奈前有險灘
道路又遠又長
我願順流而下
找尋她的方向
無奈前有險灘
道路曲折無已
左小龍回到了雕塑園,秋風吹過,他突然覺得寒冷。雕塑園裏的植物和他離開的時候已經是完全不同的模樣,植物的頂端處長了絨毛,飛絮在空氣裏飛舞。雕塑園門口聚集著幾台推土機和挖掘機,一群帶對講機的人正在指手畫腳。他飛奔進園裏,大帥沒有在那裏。但左小龍發現他的摩托車鎖在他偷回來的郵筒旁邊,摩托車上都是灰塵,郵筒已經被人修好。左小龍撬開郵筒,裏麵有兩封信。
第一封信是黃瑩的,信上寫道:
你好,我離開這裏,去上海了。我的男人出事了,他出版了他的作者的一本小說,小說裏寫了一些不該寫的東西。但這本書出事了。他被帶走一個星期了,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能夠出來,我決定去打聽他的消息。等他出來,我們就住在一起了,可能他明天就能出來,可能他十年以後才能出來,這都不要緊的,我老的時候他也在老,但他在一個最讓女人放心的地方待著。無論多久我都會等著他。也許我不會回到這裏。也許這信就像他給別人出版的那本小說,是不應該寫的。我隻是告訴你一聲。
第二封信是泥巴寫的,信紙上偌大的比卡丘圖案瞪著眼睛看著左小龍:
我離開這裏了。我們在一起的時間裏,你從來沒有問過我的身世。現在我告訴你,我的父親,是這裏上一任的書記,他死了。我不願意和他一個姓,所以我跟了我媽媽姓。他死後,審計出一些問題,我們的賬號全部被封了。我和媽媽的生活很艱難,媽媽決定離開這裏回到她的家鄉。我很傷心,媽媽趁我不在的時候把我們的龍貓賣給了外國人,這筆錢是我們母女唯一的錢,但這是你送給我唯一的禮物,我哭了很久。
從來都是我跟你走的。我一直不知道你在哪裏遊蕩,為什麼不來找我。但是後來,我就一直能找到你了,因為你躺在醫院裏不能動了。我每天都來看你。醫生說你會醒的,我就離開了。
其實,在和你之前我有一個男朋友,你認識他,你的摩托車就是在他那裏修的,我們在他的店門口靠了一夜。因為他,我才喜歡摩托車。不過我們早就分手了,我今天隻是想把我的事說給你聽,你從來都不問的。
我們的摩托車我幫你贖回來了。你看見它的時候應該已經落滿了灰。我想,你可以開著它,來找我。
左小龍發動摩托車,天色將黑。他看了信上的日期,已經是一個多月以前,而那個日期,與他踏上318國道那天相隔兩個月。摩托車的燈光在雕塑園裏劃出唯一的光明,遠處的機器正在賣力地將自由女神像砸碎,幾輛重型卡車在一旁等候著陸續將雕塑的殘骸運出去。這裏終於也要變成工廠了。左小龍跨上摩托車,往雕塑園外飛馳而去,各種重型推土機正在往雕塑園的深處緩緩開進,路邊時不時竄出野兔子,在左小龍的車燈前掠過。
左小龍決定,環遊亭林鎮一圈,然後道別。雖然隻穿一件襯衫,但左小龍積蓄了太多時間的能量,他不覺得寒冷。亭林鎮不再像以往那麼熱鬧。
所有食用過變異大動物的人,在三個月後,全都失明了。
左小龍經過亭林鎮溜冰場,裏麵傳來整齊的歌聲,亭林鎮迎接新年的歌唱大賽又要開始了,亭林鎮合唱團在那裏訓練。左小龍將摩托車停在鐵門口,進去看了一眼。合唱團的規模隻有上屆的一半,他們正在唱著《亭林頌》,背對著左小龍在指揮的人身形似曾相識。左小龍繞到旁邊偷看一眼,是大帥。他做得有模有樣。左小龍笑笑想,也對,為什麼非得去創建一個樂隊來指揮,而不是去一個創建好的樂隊當指揮呢。
左小龍對亭林鎮沒有了任何留戀,他穿過工業區,突然發現那裏新增添了一個大屏幕,幾個工人正在那裏看亭林鎮的宣傳片。屏幕在黑夜裏格外耀眼,它的功能隻有一個,不斷地播放亭林鎮的宣傳片。突然間,左小龍看見了自己。在一個航拍工業區的鏡頭裏,一個人開著摩托車不斷地搖晃。
旁邊的工人說,這個騎著摩托車晃來晃去的人出現在這個鏡頭裏真不和諧,電視台應該把他用特技修掉。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左小龍去往泥巴留下的地址。前路不知道有多漫長曲折,但隻要摩托車有燈光,就無所畏懼。穿過工業區,路燈映照下橘色的霧氣又包裹住了大地。左小龍加快了速度。突然間,後麵有一個光點,逐漸追近。
左小龍想,不能吧,我是在霧裏開摩托車最快的,難道還能有人更加不要命。左小龍又加快了速度,他覺得霧氣都被他騎過時候的風吹成了露水,掉落大地。但是光芒越追越近,左小龍的額頭滲出了汗水。
左小龍心想,媽的,老子一定要甩了你。
前方的能見度已經接近了零,左小龍索性閉上眼睛,油門到底,心裏默數了十秒,這十秒裏,他無比平靜。他覺得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可以再追上他。
等他睜開眼睛,那燈光已經在他的身後了。
左小龍感歎道,這個人啊……
他慢慢停下車,後麵的燈光也在後麵慢了下來。
左小龍的手扶著摩托車,此時的霧太大了,如果多走幾步,甚至都找不到自己的摩托車在哪裏。但是他想去拜會一下在後麵跟他飆車的朋友。他是在霧裏開盲車唯一能追上左小龍的人。
左小龍心想,不是人啊。
忽然間,燈光熄滅了。等光芒再亮起的時候,已經在左小龍的身旁了。這是亭林鎮剩下的最後一個變異的大動物。
螢火蟲忽然升起,圍繞著左小龍轉了幾圈,落到了摩托車的尾燈上。左小龍把螢火蟲捧了起來,用氣聲對它說:你跟我走,去找泥巴,我幫你把龍貓找回來。
螢火蟲的光芒熄滅又亮起。左小龍伏在它的光芒邊上,輕輕說:
你能發光,應該飛在我的前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