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種狗也一直在後麵跟著左小龍狂奔。左小龍想,路上有個伴也挺好的,等它跑累了可以把它擱在包裏或者放在摩托車上,現在趁空氣好,讓它先鍛煉鍛煉。左小龍放慢了速度,小狗在後麵吐著舌頭追隨。路人見狀都說,看這開摩托車的犯事了,被狗追得緊。
左小龍從亭林鎮的大牌坊下穿過,上下聯依然是:
生是亭林鎮的老百姓
死是亭林鎮的小精靈
但是,橫批改了,新的領導比較低調,他覺得世界震驚不好,太張揚。於是橫批變成了“文藝複興”。
剛拐出亭林鎮,來到工業區,突然間天空裏又傳來直升機的聲音,左小龍抬頭一看,飛得好低的直升機啊,側麵還有人探出身子在拍東西。莫非這麼快電視台就知道了他要去遠行——不,遠征,所以特地派出直升機來跟拍一段?
左小龍一想到就興奮起來,放慢速度,在路上開起S形,幾度差點碾死自己的狗。出了工業區,直升機突然拉高,在空中掉頭,左小龍停下摩托車,和直升機上的人頻頻揮手告別。
開出一段後,左小龍看了看眼下的出發前清零的裏程表,裏程表上顯示7,他已經開了七公裏了,在五千四百公裏的行程中,他已經開掉超過了千分之一的路程。他想,我的進度太快了,我要再開個五十公裏,我就開掉百分之一,一下就過去了,318國道不就是一百個那麼一下嗎。左小龍想到這裏情不自禁又放慢了速度,他想多感受一下風景,免得一眨眼就到友誼橋上了。
亭林鎮的轄區很快就開出了,左小龍眼看小狗跑不動了,停下車喂了點水,一把抱起,放在油箱蓋上,說:走。
天邊雲朵都彙集成了大塊,夏秋交際的風吹在身上就像從浴缸裏站起來的刹那。一切都那麼美好,去向外麵的世界不過如此。開了三十公裏以後,左小龍決定穿越這個城市。在城市的邊緣,左小龍看到人們都是騎著自行車,他想,他的西風皇後號一定很威風。在進入這個城市環線的一刹那,左小龍被交警截停了。
很快,清障車到了。
警察敬禮道:你好,你不知道這裏是禁摩的嗎?你的摩托車排量超標,手續不明,我們先要依法暫扣。
左小龍還未及解釋,警察說道:你的狗有沒有狗證?
左小龍搖搖頭,問:什麼是狗證?
警察道:你有沒有身份證?人的身份證就像狗證嘛。
左小龍說:我們剛認識的。
警察道:剛認識它就坐你車上了?還顯得那麼親熱?
左小龍說:師傅,我和它真的是剛認識的,它就跟我了,你要的話,你就拿走。
警察邊抄單子邊說道:我要它幹嗎?
這時,流浪狗衝著警察大叫一聲,嚇得警察一個字沒寫好,他憤而道:暫扣暫扣,都暫扣。
左小龍哀求道:你就寬大處理我吧,我隻是想從城裏走,看看外麵的世界而已,其實我是要去318國道上,我還得穿越318國道,沒有摩托車,我就沒有辦法穿越……
警察打斷道:誰讓你穿越318國道的?
左小龍說:我自己要的,我的目的地是友誼橋。318國道是……
警察笑說:你別亂說話了,小心把你人也扣了。
左小龍從交警的事故停車場無精打采出來,他的摩托車因為沒有手續而被暫扣。他和處理的民警談了半天318國道,他表示甚為不解:你們都有警車,你們為什麼不想著要穿越318國道?
警察隻顧寫,沒搭理左小龍。
左小龍繼續說道:我的摩托車是花錢買的。
警察說:你買的那是沒有手續的摩托車,是走私車,走私車什麼概念你知道麼,就是沒有給國家交過稅的車,你都沒給國家交稅,你還想穿越國道?
他走到門口,都不忍心回頭看自己的摩托車和一堆各種各樣的摩托車停在一起。左小龍隨便挑旁邊那部撫了一下,拂去一層灰,發現原來那部不是灰色的,是紅色的,足以見得停放時間之長。左小龍不知道有什麼辦法能把摩托車拿出來,在自己的西風皇後號前蹲了半天,摸摸這裏摸摸那裏,決心一定要把他的摩托車弄出來。有了上次爆缸的痛苦,這次的左小龍剛毅很多。當務之急就是回到亭林鎮再說。
左小龍不想自己開著摩托車出發,結果牽著一條狗回來。在走出交巡警大隊的停車場後,他看見街上車來車往,每個人都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他回頭喚著一路跟隨的流浪狗,突然發現連這個畜生都和停車場看門的大狼狗混成了一片,正滾在地上撒嬌。
左小龍上前兩步,喚道:走不走?
流浪狗看著左小龍,呆了兩秒,繼續和狼狗玩著。
左小龍說:我走了。
流浪狗搖搖尾巴,站起身歡送一步,回去又和大狗打鬧。
左小龍走出十步,說:真走了。
狼狗衝著他吼了一聲,他的流浪狗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左小龍失望離開,其間忍不住回了兩次頭,但是發現狗都沒有跟來。左小龍為了讓自己寬心,安慰自己道:算了,算了,好歹找了個公務員。
回到了亭林鎮上,左小龍都沒敢走大路。他覺得有可能大帥已經將他要去穿越318國道環遊中國這樣的偉事傳播了出去,居民翹首企盼,但如今不到半天就走著回來了,這要是沒有一個新聞發布會,還真說不清楚。
左小龍低著頭在鎮上走,他也沒想好下一步該如何。走了不少路,他發現原來沒什麼人在意這事。突然間,他聽到後麵叮叮當當一陣亂響,回頭看是一輛自行車,掛滿了彩條和橫幅,掛著大大小小的包,在亭林鎮上騎行。
左小龍不知道來者什麼路數,下意識地靠了邊,騎車者一副風餐露宿的模樣,滿臉都是思想者的胡子,眼窩深陷,眼神疲憊。
自行車後麵的牌子上寫著:單人自行車穿越318國道。
左小龍截停自行車,詫異道:你打算騎自行車去友誼橋?
那人用大舌頭的普通話說道:不,我是從友誼橋騎過來的。
左小龍張大了嘴巴,不由得要重新打量這個人,但他的眼睛不能變焦,隻得後退兩步,看著他的全景。
左小龍問道:你騎了多久?
那人道:不記得了。
左小龍問:你怎麼回去?
那人道:騎不回去了,騎不回去了。
左小龍道別此人。他又把橫幅披在身上,上麵寫著:孤膽穿越318,西藏單車到亭林。他將橫幅整理一下,務必每個字都要露出來,蹬上自行車又重新上路。左小龍目送他遠去,旁邊的大媽嘀咕:神經病哦。
左小龍白了大媽一眼。318國道在左小龍的心中無比重要,因為有一件事情終於具體了起來。左小龍心情鬱悶,但又不好意思和任何人說。他決定遠眺318國道一眼,把摩托車拿出來以後繼續遠行。左小龍覺得要不是中途自己給自己出了一個餿主意,非要去大都市裏,現在他早就已經快到四川了。
全亭林最高的屋頂是電信大樓。很多小地方的最高建築永遠是中國電信,可能蓋得高可以讓人感覺信號覆蓋得好。左小龍爬上電信大樓的頂樓平台,這裏的風明顯要比街上大,整個亭林鎮都在自己的腳下。
可惜這裏看不到318國道,視角遠方的景物都在工業迷霧裏。腳下是最繁華的一個路口,這裏有著很多餐廳,兩邊是兩個大超市,超市門口的兩邊都是隨意停放的汽車和摩托車,交通一到這裏就堵住,但是鎮上強調不能治理,因為這樣顯得繁華。
在左邊,是一條老街,左小龍經常打台球的地方就在那裏,那裏的房子都破落了,黃瑩也住在那邊,但是在高處反而不能看見她的太陽花,也聞不到她曖昧的香味。
往上走就是一條老河。那裏的江南巷道還不能通過汽車。本來這裏有很多的河流,把這個鎮子分割了開來,一夜之間說要破舊立新,河流們都被填上,蓋了新村和商店,但一夜之間又說要發展古鎮旅遊,又挖了幾條小河。挖開了以後說河水汙染,不利於鎮上的交通,又給填上了。最近新任的領導們經過了細致的調查和研究,得出一個重大的結論,那就是亭林鎮的發展一直不順利,是因為亭林鎮的鎮區裏缺水,外圍的河流把亭林鎮圍住了,四周河流的水汽導致怨氣不散運氣不暢,解決的辦法還是在亭林鎮裏重新開一條穿過的河流,這樣風水就順了。
經過研究,亭林鎮之所以會出現全部官員都被電死的事情,就是因為這種圍城格局導致。怨氣每積蓄二十年,就要奪走多人性命,這次就一次性奪走了幾十人的性命。
往右邊,大片的老房子正在拆除,這裏要建設一個新鎮。就像看著大兒子不爭氣,隻能再生一個。但問題是一個媽生的,基因也好不到哪去。新鎮的建設初具規模,政府定下的是英倫風格,但是按照現在的雛形來看,似乎是亂倫風格。
再遠處,視線能觸摸到的最後,就是一大片綠色,那就是雕塑園。但是離開得太遠,伸出手去,指尖都已經比整個雕塑園大,沒有任何的雕塑能在電信大樓上被看見,眼裏隻有野蠻的綠色和周圍文明的現代工廠。
左小龍坐在平台的角上發呆,他突然想到,下樓以後要去找泥巴,既然泥巴能抱著他嚎啕大哭,沒有理由不能反過來。但是,他怎麼去找泥巴呢?左小龍突然想到自己都沒有泥巴任何的聯係方式,隻有最原始的在她家樓下擰油門。問題是現在一時沒油門可擰。唯一的辦法就是去問大帥借用一下摩托車了,雖然發動機聲音有差別,但至少能碰碰運氣,雖然宿主不一樣,但內燃機工作原理是一樣的。就好比你去寵物店大叫一聲寶寶,總會有叫寶寶的狗跟你跑。
如果泥巴下樓了,左小龍決定把自己的318計劃告訴泥巴,並且帶上泥巴走。左小龍想,她一定願意,哪怕眾叛親離,出動警力。
在雕塑園和亭林鎮的中間,紅色的樓是消防隊。肯定是哪裏又出了什麼狀況,一輛消防車從車庫裏開了出來,拉著警笛,向亭林鎮的方向駛來。消防車開得很著急,看來事情可能不小,左小龍一下提升了興致,從發呆中醒來,他要看看消防車究竟是開到什麼地方去。對他來說,燒了哪裏都成,隻要別燒到泥巴家和黃瑩家就行了。
消防車繞到正前方的牌坊後麵,穿過了擁堵的超市門口,繼續往前開。左小龍想,看來出事的就是不遠處。他站起身來,望向四周,視線中沒有任何地方在冒煙,就是感覺自己腳底下有點喧嘩。
他低頭一看,嚇了一跳,電信大樓門前的街上聚集了幾千個群眾,黑壓壓都是人頭。大家都往上看著,指指點點。
左小龍想,莫非是飛碟懸在自己腦門上了。他抬頭一看,還是陰霾的天空。或者是樓下出什麼事了?左小龍又往前一步,想看看門口的究竟。
隨著左小龍的移動,人群一片嘩然,聲浪快要掀倒左小龍。
一個大媽在下麵大聲喊道:小夥子,有什麼想不通的,也別跳下來啊。
左小龍終於弄明白了,原來下麵的人是要看跳樓的。
左小龍大喊道:誤會,誤會……
但下麵已經亂成了一鍋粥,完全聽不到左小龍的話。
此時,消防車也已經到位,大喇叭裏喊道:你好,小夥子,我是亭林鎮消防支隊的隊長,小夥子,你不要想不通,什麼事情都好說啊。你有什麼難處,黨和政府一定會想辦法幫你解決的。
左小龍想,我的難處就是我沒想跳樓啊。
越來越多的人聞訊後往電信大樓的方向跑去,警戒線完全不起作用,很快被大家踩在腳下。電信大樓在鎮中心,它的四麵都能站人,很快,正麵的街上已經站不下人了,正值工廠下班,外地人也紛紛停下自行車駐足觀望。左小龍四下看了看,發現每條街道的行人都以自己為中心聚攏過來。
對麵居民住宅的陽台上也站滿了人,有的人家索性把飯桌抬到了陽台上,邊吃飯邊看。
很快兩部警車到了。左小龍不知所措,對著樓下揮了揮手。
觀眾們一下神經緊張起來,紛紛說:他要跳了,他要跳了,他在和這個世界道別。
揮手完畢後,左小龍往後退了一步。
觀眾驚呼:有助跑!
左小龍轉身要下樓,一回頭,他發現有一個警員綁著繩索已經在他後麵三米處,他們互相照麵時都被對方驚著了,警員還保持著貓腰前行的姿勢。左小龍下意識後退了一步,下麵的人炸開了,交流道:本來以為是自由跳或者是蛙跳,現在看,原來是仰跳。
警官立馬站了起來,神色緊張,連連擺手,道:別別別,小夥子,我是上來和你談談的。
左小龍問:談什麼?
警官往前走了一小步,道:你看,小夥子,你和我應該是差不多的歲數吧,你多大了?屬什麼的啊?
左小龍說:你別來勸我,我不需要別人勸。
警官一聽,覺得比較棘手,道:我不是來勸你的,我是來和你說說話,談談心。人都是需要朋友的嘛,咱們不打不相識。煙要不要?
說著,警官往前走了兩步,手往兜裏掏煙。
左小龍下意識又退了一步,道:你別過來。
突然間,左小龍意識到,這是電視劇看多了的條件反射。再往後退自己就真的掉下去了,他不由得往前走了一步。
警官連忙把煙掏出來,先給自己點上一支壓壓驚,道:你怕什麼,我把煙丟給你,成不。
左小龍說:成。
警官飛過去一支煙,左小龍伸手去接,無奈幾十米高的露台上風大,煙在空中被吹得變向了,左小龍差點一個踉蹌掉下來。底下的觀眾看不到天台上發生什麼情況,隻見空中掉下來一支煙,議論道:完了,已經開始往外扔身外之物了,發完煙以後該撒錢了。
一聽到要撒錢,等得有點不耐煩的群眾又精神了,繼續仰頭看天。
天台上的警官吸了幾口煙,說:風太大了,要不,我給你送過來。
左小龍道:不用了,我也不抽煙。
警官道:抽兩口唄,平時在單位裏不讓抽,今天我一上來就能隨便抽了,真挺爽的。你叫什麼名字啊?
左小龍道:左小龍。
警官說:小左啊,你有什麼事情,覺得為難,你告訴我,我們警察說不定就能幫到你,別尋死啊,你這一跳,你的父母,你的爹媽——哦,不好意思,父母就是爹媽——你的親人怎麼弄?沒解決的事情還是該解決啊。年輕人一時衝動很正常,我和你講個故事,我上學的時候啊,失戀了,談了四年的戀愛,女朋友跟別人跑了,她說啊,我人太好了,她就喜歡壞壞的那種男人,我他媽就把這話記住了,後來我就當了警察,我專門去抓壞人,再讓你壞壞的、壞壞的,狗娘養的。那時候啊,我那個難受啊,真是萬念俱灰,覺得日子也沒什麼盼頭了,我還割過腕啊。但是沒弄死自己。現在想想真是傻,我去年剛娶的老婆,漂亮,賢惠,懂事,現在還有孩子了,真是爽死了。要不是要挽救你,我現在就在家裏吃飯呢。我也挽救不了你,你自己想明白了就好。你別不信,我給你看看我的左手手腕,我真割過,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