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稍過片刻又運筆如飛,有話則長,無話更長,好不容易湊齊一頁,囑我去取藥。我拿過藥方一看,隻見上麵不規則的點線圈,怎奈我讀書多年,自命博識,竟一個字都不懂。我曾見過一個剛從大學出來的實習醫生,剛當醫生的小姑娘要麵子,寫的字橫平豎直、筆筆遒勁,不慎寫錯還用橡皮沾口水擦,隻是速度嫌慢,往往寫一個字要半天。如逢急病,隻怕病曆卡還沒寫好,病人早已一命嗚呼了——如此用心書寫的醫生已日漸少矣。我曾見過一篇雜文說,現今看不懂的字就是所謂狂草,醫院更是彙聚四方狂草專家的地方。一個醫生可能一輩子稱不上醫學家,但一進醫院就意味著你是書法家。
不料收費處也看不懂字,拉來旁邊一個老醫師問這是什麼字,問明白後說這藥沒有,恐怕要去藥店買。我再跑回外科那女醫生那裏,她看我半天,居然問:“你得了什麼病?”《父與子》裏有一段:“省長邀科少諾夫和巴紮洛夫進大廳坐,幾分鍾後,他再度邀請他們,卻把他們當做兄弟,叫他們科少洛夫。”誰知今天的情況更嚴重,出去幾秒進來她連人都不認識了!她看我半天終於認得我了,激動得像母子團聚,但叫不出我的名字。屠格涅夫《煙》裏一段寫拉特米羅夫忘記李維諾夫的名字,這種錯誤情有可原,俄國人的名字像火車,太長,不免會生疏,而忘了我的名字則不可原諒。
我走出外科,聽見內科一個醫生在罵病人笨,那病人怯生生地說:“你們這裏——牆上不是寫著‘請用——謝謝、再見、對不起’……”我暗歎一聲,笑那病人的天真,孰不知這幾個字是寫給我們看的,意思是說在看病時不忘對醫生說:“謝謝、再見、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