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末日》是《論死亡》的精華本,恩萊特教授在茫茫書海裏辛苦地找死,最後將找到的死彙編成一本三十多萬字的書,上海文化出版社在這三十萬個字中找好的死,刪編成“五角叢書”的《人的末日》。這本書在學校圖書館角落裏,從登記表上可以看出未有人借過,但封麵卻很皺——這很好解釋,題目太吸引人了。其實,這本小冊子細細讀讀,還能給人許多關於死之內或死之外的啟迪。
書的前言中,譯者將人類談論死亡和談論性相比較,並得出兩者一致的結論。其實不然,“食色性也”並不是“死色性也”。人在談論性時往往嘴上禁忌心裏向往,而從來不見有人向往地談論死。西方文人曆來比較開放——其實不是開放隻是正常罷了——兩樣都不諱忌。所以小冊子裏淨是些什麼“約翰”、什麼“斯”,中國的隻見到一個沈從文,外加一個“譯”字,使人難辨究竟是沈從文譯別人還是別人譯沈從文。總的感覺,中國文人太可憐。其實,我覺得如此浩大的中國不會缺少論死的東西,除了恩萊特對中國文學、哲學總體的不了解外,還包括中國文人向來覺得“死”這東西不登大雅之堂,偶爾寫一些也仿佛少女的日記,隻待夜深人靜時自己品讀,並“有理,有理”地叫。
我看到的一些中國論死的東西隻有祭文。沈君烈的《祭震女文》感人至深,但贅筆過多,像什麼“她的母親薄氏,又催促我寫一篇祭文”之類,仿佛在炫耀死者之母向他約稿。歸有光的祭文好多了,但看來看去終究像在看小說,不過比起中國文學史上的“四大祭文”來簡約多了,因為那些祭文像大說,隻是多加了幾個“籲”、“嗚呼痛哉”的感歎和“誰知鬼神,虐我太酷”的感歎,好在那時西洋文化傳通受阻,要不則成“虐我太cool”,真是“嗚呼”幾下了。
再逐條讀這本書,發現更有精彩。首先,要知道人們津津樂道的“死神”是個什麼東西。在英文中,死神和上帝同享英文“he”,說明都是男性。在《死亡心理學》裏有一段話:“死神十分尖刻,幾乎不可能有人比其更精明,盡管你寧願避開,可其身上有種東西迫使你逼近,你喜歡,但你又害怕。”讀過以後,我大為吃驚,以為死神簡直就是一些上海女人。但一本名氣更大的霍班的《克萊因蔡特》使我確信死神是個男人——“死神坐在床下,一邊剔手指,一邊自言自語,並說‘我從沒有這麼剔淨過手指,這真是個肮髒的差事……’”這說明死神的肮髒比起許多男人來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男人再髒也是在床上剔指甲的,而死神在床下。
知道了死神,還要了解地獄。雪萊曾把地獄描繪成是倫敦,“人們紛紛墮落,髒亂狹小不堪”。而雪萊顯然悲觀了,相反地,英國頹廢主義代表勞倫斯在這方麵顯得並不頹廢,在《伊特拉斯坎人的住所》裏說“死人的住所特別大特別美”,這又讓人難以決斷死人到底待在什麼樣的地方。在西方哲人的眼裏,墳墓卻總是個好地方,好像墳墓就是家,所以不知西方哲人的內人會不會“愛上一個不回墳墓的人”。
想想,科技發展飛速,公元前二○○○年人類的美好設想在公元二○○○年前肯定都已經實現了——不,隻有一條,在《基爾加姆史詩》裏,烏特拿比希蒂姆說:“沒有永恒的事物,我們能否建一幢永不傾圮的房屋?”我很遺憾要告訴烏氏,不能,不僅不能,而且現在我們的房屋還沒你們的牢固,別說什麼經受地震了,甚至在不地震時都能莫名其妙地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