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也開始對這種日子極度不滿,小鎮的寧靜已經毀了,那我還在這裏幹什麼。更加痛苦的是,我的書稿——結構竟然如此之差,一個人物寫到後來,居然消失不見了,連自己都忘了。當我重拾起這個人物時,又發現撿了個廢物,他對情節發展毫無推動。
大佑的抽象畫也越來越差,具體表現在一個老大媽居然聲稱自己看明白了。大佑說不可能,我的抽象畫連梵高都看不明白。
“為什麼?”我問。
“因為我也看不明白。”
10
再過了窮苦的一個月後,小鎮迎來了一個電視台的一檔休閑旅遊節目的采訪。漂亮的女主持和大佑聊得很快樂。大佑問她:“你最喜歡什麼?”
女主持說,最喜歡她的心上人開一輛吉普帶她在村莊小路上兜風,時速要過一百,風在耳邊……
大佑默默聽她說完,然後手放進上衣內側口袋。我在一旁看得心驚膽戰,以為他要掏身懷的暗器自殺。不料大佑摸出一包煙。我的印象裏,大佑是不抽煙的。
11
晚上,大佑問我說想不想跟他去上海。
“去幹嗎?”
“揍人一頓。”
“算了,那小子已經殘了。”
“不能放過他。這一年我就想揍他一頓。”
“還沒平靜?”
“應該不平靜的時候就不應該平靜。”
“算了吧。”
“一定要去揍。我這輩子就這麼一個心願。”
“你的心願還夠容易實現的。”
“小子,問你去不去。”
“萬一出點什麼岔子……”
“不會,我出手不重,我隻這麼一個願望。”
“事情都過去了,這不是有點乘人之危而且欺侮殘疾人……”
“不欺侮。我都憋這麼久了。”大佑吼道,“你去不去?”
“去去去,要不誰幫你收屍?”
12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出發了。從小鎮到上海有四五個小時的車程。我的夢境裏一直重複著這麼一個鏡頭——
大佑見到那男的後在口袋裏掏啊掏啊的,突然摸出一把小刀,扔給那男的,說老子來討債了,我們決鬥。
那男的說,你別看不起殘疾人,想當年和你女朋友幽會時我也是一表人才,現在雖然差了點,但好歹還有半表人才。你給我一把小刀,你赤手空拳算是看不起我還是怎麼著。
大佑說,誰說我看不起你了?然後又摸啊摸啊摸出一把大刀。那男的一看自己手裏的小刀還沒大刀的柄長,嚇得直呼英雄。
大佑說遲了,然後一道白光閃過。
鏡頭對向白牆,一道噴濺而出的血跡灑在上麵。一陣妖風吹過。
兩個人都在自摸看看有沒有傷。
大佑說,你中了我的劍鋒,看這不都噴血了。
那男的說,笑話,老子噴沒噴難道自己不曉得?我現在胃口倍兒棒,吃飯倍兒香,怕是你自己吐的吧?
然後兩人僵立,風拂動他們的頭發。
突然一個人影倒下。
大佑忙衝過去,跪倒在死人麵前,大哭道,我倆同甘共苦十餘月,你小說還沒出版就去了,我是無心誤殺啊——
那男人說,所謂紅顏薄命——
於是兩人跳在一起,手牽手說,為了世界和平,不要再爭了,我們要團結友愛共同促進,為一個已死的女孩爭執不值得——海可枯石可爛山可崩地可裂我們手牽著手……
於是我從地上跳起來說,你們能明白這個道理就好了。
大佑一拍我的肩膀說,我明白了,我這就去護送唐僧西天取經……
醒來已是一身冷汗。《大話西遊》看多了,沒辦法。
我把這個夢告訴大佑,大佑說不會,隻是去揍一頓而已。
13
時值正午,我們終於到了上海。一下子進入鬧市,我非常不習慣。我問,大佑你知不知道那王八蛋地址。大佑說當然認得,在番禺路,離這很近,走過去隻要兩個多鍾頭。
我說,大佑你到時已經打不動他了。
14
我和大佑敲響了那扇神秘之門。大佑的手有些抖,想他快要完成人生第一大心願難免激動。門裏傳來一個聲音,問誰呀。
大佑說是抄水表的。為了完成夙願不得不暫時委屈一下自己。
“進來吧,沒鎖。”
“好小子,你知不知道我是誰!”大佑一腳踹開門。
那人背對我們正在寫東西,連頭也沒抬,說:“我怎麼知道。”
大佑說:“轉過臉,讓我揍你一拳。”
披頭散發的男人說:“我知道你是誰了。真對不起,全是我的錯。”然後一手定住輪椅的左輪,一手用力拉右輪,正麵對著我們。
“老劉,你不是去了內蒙古嗎?”我驚呼。
15
老劉昂起頭,那張臉已經不是當年勇闖廁所的臉。一道極深的類似刀疤愈合印從鼻子延伸到臉頰。
大佑一拳掠過,老劉臉一側,差點沒給揍得從輪椅上掉下來。大佑揍完後問我:“原來你們認識?”
我說:“同學。你有沒有認錯人?老劉這個人——”我本想給老劉辯解幾句,不過想想這種事情隻有老劉做得出來。隻是老劉改變太大,要換成四年前,他肯定會和大佑打得不可開交,然後說不定就有夢裏那幕了。
我說:“老劉你這次犯了大錯。”然後拖住大佑說:“算了,你已經夢想成真了,現在回去吧。”老劉一副頹廢樣,隻字不語。
16
回到小鎮天已近黃昏,夕陽把小鎮染得有點血腥味。
大佑再支起畫架作畫,我躲在舊屋裏看書。
17
大佑的如水畫軒依舊生意不振。大佑決定把它關掉後去北京闖幾年。
我的書也已經定稿,它離巨著相差甚遠——波音過去,都要一天一夜。我的最大願望就是它能出版,然後去上海找個編輯部混日子。
18
我決定後天走。大佑可能遲一點。
傍晚我在柳永弄外閑逛,突然看見一個委瑣的身影在夕陽下用力地讓殘疾車上坡。在坡上,我叫住老劉。
老劉一點不表示吃驚,說:“我就料到你會在這種地方。那個人呢?”
“他已經走了,上北京了。”我扯一個謊,免得嚇得老劉搖車就跑。
“那小子生日是不是十月四日?”
“你怎麼知道?”
“一九九五年十月四日,我從北京開車回來,已經七點多,離上海市區還有個把小時的車程。一個挺漂亮的女孩在路邊招手——你知道我的性格,我就停下了車。女孩手裏有卷畫,說今天是她男朋友的生日,她一早就在周莊寫生,男朋友最喜歡小鎮,回來轉車時,發現已經太晚了,沒車了。在陌生女孩麵前當然炫耀車技。在交會車時,對麵的遠光燈太炫眼,速度太快……事實就是這樣,現在我來看江南的小鎮,從報紙上看到,說這裏很安靜……”
這裏已經不安靜。然而,老劉的語氣卻平靜如水,如死水,如結了冰的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