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柳永弄的舊屋裏待了三天後,大佑說要出去走走。這三天裏,我們無所事事。我的書稿隻開了一個頭,然而這個頭開得十分不滿,所以我決定擇個黃道吉日重開。大佑純粹是每天在窗口,用拳頭抵住下巴沉思,扒光了衣服整一個“思想者”。
除了去柳永弄外逛逛,我們都在屋裏。大佑要出去走走,不是為了寫生,而是到處尋覓一個小鋪子可以讓他賣畫。對這件事,鎮上十分關心,因為這畢竟是小鎮第一個畫店,可以反襯出一種水鄉的濃厚藝術氛圍而更吸引遊人。
以後的幾天,我們為開畫鋪的事情忙著。我幫著給大佑做了許多事情,比如把畫弄到框裏。大佑對此心懷感激,開始把說話重點從饅頭挪到我的身上。大佑一共有百來幅畫,大多是油畫,但還有一些是國畫。我們租的小鋪子也像幅油畫,遠看有鼻子有眼的,近看就一塌糊塗了。門板上淨是窟窿,天氣陰濕時會有一些五彩繽紛的無名蟲子探頭爬出,蠕動到另一個洞裏,不知和誰幽會去了。
所幸的是這個小鋪子的地理位置絕佳,坐落在古鎮區的中心,背倚市河,以後遊人多了這裏就是黃金地帶。況且在我印象中,能來小鎮的人都應該是博古通今蘭心蕙質的,到時,每個人帶一幅畫,一天賣他個二三十幅就發大了。於是,我由衷為朋友高興。
4
大佑的畫鋪即將開張,玻璃櫃、掛鉤等一些東西已經齊備。此時季節已入秋,秋意蕭索,小鎮上的明清建築時近黃昏更散發出一種逼人的寂清感。大佑在柳永弄邊上支一個畫架揮筆疾畫。旁邊一些吃完飯或倒完馬桶的老大媽紛紛圍觀,指指點點,十分新鮮,說畫家到底是畫家,畫的啥咱一點都看不懂。
我十分羨慕大佑能當街作畫引人圍觀,而我寫書就不行,我總不至於搬個桌子當街去寫。
大佑作完此畫之時,我的書已寫到五萬多字。此時,我開始沉浸到書稿中去。我們在舊屋裏泡麵時已經接近七點,大佑的畫尚未畫完,就打道回府了。大佑說,那裏連街燈都沒有,再當街作畫黑咕隆咚的,萬一給人踩死就難看了。
“大佑,你為什麼要到這裏來畫畫?”我問。
大佑的概括簡單明了,他說的時候顯得義憤填膺。
他說,“你知不知道我的女朋友?”
我說,“不知道。”
“屁話,你當然不知道。她死了。”
我歎一口氣,心想年少喪妻人生一悲。
“怎麼死的?”
“車禍。”
“什麼時候的事了?”
“一年前。”
“你們多久了?”
“六年。”
“這麼厲害?這種事情想開一點,節哀順變。她開車?”
“不,坐人家的車。北京吉普,城市獵人。開車的那小子殘了。”
對話至此,我終於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一句話,就是她背著他坐他的吉普兜風。結果他車技不佳出了事,她死了,他殘了,另一個他跑這裏來開畫鋪了。
大佑說:“這殘了的小子得小心一點,如果讓我撞見,就一把捏死他。”
“那你知不知道他住哪裏叫什麼名字?”
“當然知道。”
“那還不去捏他?”
“我隻想揍他一頓,反正她死了。”
“你幹嗎來這裏?”
“想過一會兒平靜的日子,讓自己的心境平靜如水。”
於是,我們商定小畫鋪的名字就叫“如水畫軒”。
5
如水畫軒開張的第一天,引來一大批古鎮的居民,他們幾乎把這小房子踏破。幾個那天晚上看大佑作畫的老太也來了,說要看看這小夥子畫的圖的價錢,結果一看就嚇跑了。大佑說,這價已經算低的了,這幾天是薄利多銷。半天下來,來參觀訪問的人無數,交易額一分沒有。隻有一個從新鎮區跑來的裝修房子的人說要買些油畫回去,大佑顯得非常熱情,後來那人嫌太貴,說還不如去南潯買,浴缸那麼大一張才賣一百多,還鑲框的。大佑說,那個人既然能用浴缸來形容畫的大小,那藝術鑒賞力也算是完了。
如水畫軒第一天生意不振,還保持著童子之身。第二天,連來店裏逛逛的人都快沒了。大佑開始為生計發愁,我也是。我開始拚命趕字數。
6
後來小鎮的冬天降臨了。冬天,小鎮上的居民很少出來,隻有在正午一些老人會搬個小矮凳曬太陽,指望他們買畫是希望渺茫的。
上個月,大佑一共賣出四幅畫,除去鏡框的錢賺了一百五。交完房租和稅,算下來虧了上千。我開始身心散漫,天天泡在舊屋裏,焐個熱水袋繼續寫。我真懷疑這麼寫下去能和劉震雲的書比長短。這時,我已經體會夠了小鎮生活的平靜,開始覺得無聊和發悶。我已不忍去大佑的店裏看生意狀況。每次去,大佑總是說,你小子總算來給這個如水畫軒增添生機來了!我基本上每次去都會帶一兩幅畫回柳永弄的舊屋,還要在街上招搖一下,以說明如水畫軒還是欣欣向榮的。然後,第二天大佑再做賊一樣抱回去。我說,大佑還是我幫你送回去吧。大佑說,這個千萬不可,讓人看見以為你是來退貨的。
天氣越來越冷,我已經握不住筆。大佑還是一早就起床,說聲譽是最重要的,他就不相信這麼好的東西會沒人喜歡。
7
轉機出現在開春的時候。鎮政府邀請了十幾位省裏的文化名人免費來小鎮一日遊。這些人大到省作協的副主席——是借了奧迪去接的,由於較遠,在賓館的套房裏已經住了一晚;小到縣裏的文聯理事——是用長安奧拓去接的。早上九點,這些文人彙合去遊古鎮,遊了一個鍾頭去吃飯,吃了飯後再去遊。下午遊到大佑的如水畫軒,沒說大佑的水平怎麼樣,隻是說大佑有眼光,將來遊人發現這一寶地後肯定生意興隆,然後買了近十幅畫。大佑做成一筆大生意,請我下館子。
8
然後,就是那些文人在一些報紙上發表文章說小鎮如何漂亮、如何寧靜。想要一種平靜如水的生活,就快快來小鎮,隻要坐車至……
9
我當時很為小鎮高興,是金子總是要發光的。然而我不明白金子的悲哀就在於它會發光。如果它不發光,就不會有人把它拾去打打造造。
自從小鎮熠熠發光以後,開始迎來了一批又一批的遊人。我起初認為,能來這小鎮的人都是要乞一方寧靜的文人,不料最先趕來的卻是商人。我看到最多的竟是這般景象,一個老而不掉牙的老板摟著一個花枝亂顫的小板,邊走邊淫笑。進鎮區的車越來越高級,街上常有手機亂叫,老板們當街亂吼。
滿以為大佑的畫鋪生意會越來越好,可情況依然是入不敷出。開始是大佑滿懷熱情,要畫遍這個小鎮的角角落落,後來是隻坐在店裏對畫發呆。一個搞藝術的人,最怕現實與理想差別太大。
小鎮的遊人果然開始如織了,這時我的一稿完成。我始終抱著一天千字的嚴謹態度。大佑開始有點不平靜,時常用手猛敲桌子,以肉體痛苦排遣內心痛苦。我說你別,到時把桌子搞壞了,肉體和內心一起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