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3)

大醉的馮紫英被張友士送回家中,次日醒來頭腦昏沉,卻仍被叫起接雨蟬回家。他知自己無可推避,在他沒有給雨蟬休書之前,他們終有一見。

他騎馬去往地安門外的納蘭府邸,後麵跟著準備好的車駕,行前馮父已吩咐下,今日一定要見到雨蟬回來。

馮母送他出屋還待說什麼,馮紫英鎖眉截道:“兒子省得。”馮母見他臉色灰敗,心裏歉疚,不好再多說什麼,默默將頭一點,轉身又進了房中,想想終不放心,又折出來道:“畢竟是你不對,見了雨蟬,可要和氣些。”

馮紫英默默點頭,轉身欲離去,他似乎宿醉未清,臉上帶著一股霧氣似的迷茫,他告別父母時,不自覺地轉頭看了一眼西邊綠影淒淒的處所。綠竹影劃過他的眼簾,他腦中晃過一個幻象,似乎是惜春就在那叢深綠後麵看著自己,她眼波瀲灩得像水底晃動的細白砂。他心裏躊躇了一會兒,沒有敢去看第二眼,趕緊幾步下了台階,一直出了院門去了。

馮紫英騎在馬上,腦中閃過早上在家的情景,驀然又想到很快就要見到雨蟬,他的心如被敲擊的鍾聲飄蕩到最後陡然靜了下來。

想著事就走得快,不一時到了納蘭府門口,奇怪的是也無人阻攔他,下人將他引到待客的西廳,輕輕掩門而去。西廳空無一人,陳設依舊是他以前所見那樣:東牆上掛著字畫,下靠一張紫檀無紋長案,上放一隻鎏金水獸足蓮花頂的銅爐,絲絲飄出些檀香味兒,廳中主位往下,左右各擺著四張酸枝鏤花南帽椅,椅間放著酸枝方幾,上置團龍蓋碗並幾碟細果點心。馮紫英此時心如初客,站在那裏,不敢亂動亂看,隻盯著地麵看。地麵陰涼得發亮,像一個人寂寞過久的眼睛,射出一股不顧一切的陰暗。他與那雙眼睛對視久了,心裏越發摸不著邊際,正待轉身出門問人,卻聽後麵一個男聲冷哼:“你等這麼一會兒就想走?我女兒等了你多久?”

馮紫英要走不走心裏本來就在猶疑,聽聲音便立住腳步,不用抬頭即行禮:“紫英給嶽父、嶽母大人請安。”

“不敢當,仔細折了我們的壽。”先前沒開口的雨蟬母捏著手絹一擺,冷冷道。

馮紫英是前來賠罪的,不敢回嘴又不能不說什麼,剛一張口,臉上早著了雨蟬父一巴掌。事出突然,馮紫英愣在當場。他雖不算什麼親王貝勒王孫貴胄,從小也是嬌生慣養,何況又送入宮去做了伴讀,從來就沒人敢對他動手,猛然著了這麼一下子,臉上倒還尚可,心裏卻怎麼也擺不平,臉一下子就僵住了,抬起頭正待發作,突然間想起馮母臨行前的囑咐:“到底是你的錯。”

是他的錯。想到雨蟬,馮紫英心裏揪動了一下,他不是善於為自己詭辯的人,心頭的歉疚如濃重的雲氣升上來,散都不容易散去。雨蟬並沒有任何不對,即使她回家同自己爭吵,也是他錯在先。無論如何,他這次來不是為了爭勝鬥氣,而是為了解決那些懸而未決的問題。想到這層,他激憤的心情平複下來。

“紫英所作所為多有不當,請嶽父、嶽母多多擔待。”馮紫英說著雙膝落地,咕咚一聲跪得極重,下跪聲音在氣氛滯板的屋子裏驚動人心。

雨蟬父母見他姿態出乎意料的謙恭,反而狠吃了一驚。對望了一眼,撇下馮紫英坐到廳中的椅上,一時無話可說。雨蟬父納蘭岱瞻雖是一時懣怒甩了馮紫英一巴掌,卻也不是真心厭惡他。隻不過是氣憤而已,現下氣已出,若讓他再下手重責馮紫英,一是不願,二是不敢。俗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又道“女生外向”,若真把馮紫英弄得麵子上下不來,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在家裏以淚洗麵的還是自家女兒,何況馮紫英也是少年新貴,真正得罪這個女婿他是不願意的。他裝作撫摩手上的白玉扳指,端詳著上麵的連綿■字紋,用眼睛的餘光示意雨蟬母西林覺羅開口。

“你起來吧。”覺羅氏的聲音如同氣泡從壓抑的空氣中浮起來,帶著輕輕的試探。見馮紫英直跪在那裏全無反應,她又道,“其實你們小夫妻之間的事,有多少是我們大人管得的?不過是巴望著你們夫妻和睦。男兒家年紀輕輕風流放蕩些亦不為大錯,你卻不該將雨蟬氣回家來,撂下她多日不管,她日日以淚洗麵,叫我這個做娘的看著也心酸難耐!”

馮紫英依舊低著頭,跪在那裏連衣服褶子都沒動,沉沉說道:“是我的不是。”

納蘭岱瞻聞言,麵上顏色稍霽,言道:“既如此,你還杵在這裏跪著幹嗎,這就起來去跟雨蟬道歉,你們夫妻兩個好好回家過日子!畢竟是嫁出去的人了,一鬥氣就回娘家,成什麼樣子!說出去不單於我們納蘭家的名聲有損,就是你馮家麵子上也不好看。”

知女莫若母,覺羅氏雖惱馮紫英待雨蟬不好,可也不願太為難馮紫英,讓雨蟬傷心,見雨蟬父放軟了口氣,便站起來做和事佬,她轉頭朝西邊的側廳看了一眼,預備先將馮紫英叫起,再叫雨蟬出來相見——雨蟬一直藏在門後。

然而廳堂裏膠凝的氣氛並沒有因她表現出的殷勤而鬆弛下來,馮紫英依舊不為所動地跪在那裏。雨蟬父母對望了一眼,眼中露出詫異之色,納蘭岱瞻是久經人事的人,心知事有蹊蹺,即示意覺羅氏不必再多言。他向著馮紫英冷笑道:“怎麼!難道你還有別的話說?”

“是的。”馮紫英點一點頭,抬起頭來,他的眼在暗光裏閃閃發亮,暗影中他的臉顯得越發消瘦。他從懷裏拿出書信,站起來雙手奉給納蘭岱瞻,道,“這是我擬好的休書。我這次來,是想和雨蟬說清楚,我跟她已經不能再在一起,維持名存實亡的夫妻名分也隻是將我們兩個困在同一個網中,殊死搏鬥落得兩敗俱傷。我是個男子,就算有些錯處,別人也不會多說什麼,可是雨蟬,她若因為我這樣的人而遮眼,平白無故浪費青春實在是不值得。”

納蘭岱瞻把臉一沉,抓起小幾上的茶盞向馮紫英擲過去,馮紫英向左偏了一偏,那茶盞砸在他肩膀上,淋淋漓漓碎了一地。

納蘭岱瞻看著手裏的休書,那封休書仿佛比刀劍還銳利,比炭火還燙手,他一時拿不準是立刻撕了它還是就這樣拿著它。氣到手抖個不停,手一鬆,休書落在地上。納蘭岱瞻怒極反笑道:“好好好!你竟還有這一手!這倒是我想不到了!馮唐果然教出你這樣的好東西,你這個孽障立刻給我滾出納蘭府,從此以後你我兩家老死不相往來!”

納蘭岱瞻反應激烈也在意料之中,馮紫英沉默以對。覺羅氏在旁卻被突如其來的轉折驚得腦筋幾乎停止思考,她在一刹那間神思恍惚,像是忽然進入了夢魘的狀態,不知所措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她愣愣地彎下腰撿起休書,剛剛打開,隻聽門後一聲悶響,像是有什麼重物倒下去。三人之中覺羅氏首先驚醒過來,母親的直覺讓她感覺到深深的不安,幾乎是這響聲剛發出的同時,她驚呼一聲轉身衝到廳後的側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