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2 / 3)

雨蟬死在門口。她用金簪刺破了自己薄脆如瓷的喉嚨,果絕得讓人措手不及。沾血的金簪從她手中跌落在地。血從那深深的小孔裏源源不斷地冒出,像甜白瓷上流出了一抹鮮紅,淒豔得使人戰栗。

簪子紮得太深,雨蟬已然無法救活。但她的臉上卻有了如釋重負的笑意。

馮紫英呆立在當地,僵直得連呼吸都徹底失去。雨蟬像他年幼時失手打碎的精潤玉杯,一個不慎,就粉身碎骨,無法複原。年幼時的恐懼感卷土重來。他感覺到自己又變得很小很小,蹲在那大大的屋子裏,恐懼當頂壓下來,他仰起臉看它,束手無策地等待著最後的判決。

現在他又慢慢地,慢慢地,蹲下來。今日雨蟬著了淺紫的衣裙,漸漸被血洇了,變了另一種淒厲的顏色,看上去格外驚觸。他看見她腰間的荷包露出信箋的一角,伸手去拿,他心知是雨蟬留給自己的,便默默打開來。

“可哀一見誤終身,枉拋心力斷腸人。願燃我身焚情海,莫結來世未了因。”

雨蟬的筆落在最後一筆的“因”字上,她擱下筆,失神地笑起來。她揭起簾子朝院子裏麵望了一望,院中蝴蝶蘭開得正盛。她想了想又回到桌前,在紙上寫下幾句話,拿起看了看,將那信箋折好塞進隨身的荷包裏。

此時院中靜默無人。雨蟬走出屋子站在廊下看了一會子花,她許久未出過房門,此時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寧和。在決定了自己要走的路之後,多日來壓抑著她的悲傷都鬆散開來。她變得思維清晰而單純。眼前微風煦日,淺草豔花,有蝴蝶輕立花枝之上妖冶搖曳。在這幽豔的瞬間,她微微觸到了生死之間的關竅。如莊生化蝶,驟然間回到未經人事的童年,她也是這樣待在花樹下,日複一日靜靜看花開花謝心無感傷。

她發現在這短暫的刹那間,自己完全忘記心裏牽記的人,她不曾遇過他,也不曾愛過他。她的一生完備如新卵,尚未破殼而出。雖然蒙昧但是單純。

覺羅氏來叫她,見到久不出房門的她在院子裏是又驚又喜,趕上來攜住她的手噓寒問暖。雨蟬略應了幾聲,便單刀直入地問:“娘,是他來了嗎?”

覺羅氏被她問得表情一僵,不自在地點點頭道:“那混賬東西在西廳。咱們且等會再去理他。”因看著雨蟬神色平常,覺羅氏又道,“女兒你也太好性了些。早知他也是個混賬東西,我就是養你一輩子,也斷斷是不會讓你入了馮家受這樣的委屈!”

思及當初,雨蟬心裏微微一哽。覺羅氏的話又讓她不自覺地想起一些前事,雨蟬的心裏像有一隻小蟲欲掙網而出,又微微掙紮動搖了一下。“娘!”雨蟬低頭沉默了一會,抬頭望著她柔聲道,“人是我自己選的,就是選錯了我也不後悔。如今再說這些又有何益呢?”

覺羅氏見她神色言談大異往日,不免狐疑:“女兒,你今日這是怎麼了?”

雨蟬笑一笑攙了覺羅氏繞過假山邊走邊道:“沒有什麼,我隻是想通了,我要他這個人,就得容忍他的錯處,紫英若來接我回去,是他心裏還有我一席之地,我自然跟他回去,往後怎樣,過得好不好都是我與他的事,也是我命中注定。已是成過親的人了,就不能撒嬌弄癡、不識輕重。若然他不來接我,我也有我的路走,絕不叫爹娘為難。”她笑容裏有些愧疚,“女兒在家這些日子,讓爹娘操心了。”

覺羅氏心中狐疑更深,不由得停住腳步,扳過雨蟬的肩膀,仔仔細細地打量她。雨蟬微微含笑看著她,任她目光測探細致如針全然不露一點異樣。

覺羅氏心下稍鬆,因雨蟬回來這段時間雖然鬱鬱寡歡,卻也沒有什麼過激的行為,她一時之間也不會想到別的事上去。

母女倆沿著鵝卵石小徑走了一路,上了拱橋立著看魚。覺羅氏心裏突生感慨,轉臉望著水麵歎道:“乖女兒,且別說什麼操心不操心的話,等你自己有了子女你就知道,上人為下人再怎麼操心都是該當的。”見雨蟬沉默不語又道,“你今日想通了我才與你說。別看這水底魚兒雙雙對對,天上鳥兒成群成雙,世間夫妻情分其實涼薄。你與紫英的事在你自己看來是天大一般,在我們看來也是尋常,人生長長數十年,什麼樣的人事不可能出現?就是我,也不是你父親心裏唯一的人,但他還不是留在我身邊,更與我生下你?真情和假意不必計較得那麼清楚,你也計較不清楚。”

雨蟬眼中有微小的光芒燃起,像暗沉的天幕上悄然出現的星光。這隱然崛起的倔強讓她有別於覺羅氏的妥協。她默默拈起一點魚食,撒下去道:“娘,難道婚姻的基本原則竟是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害相權取其輕麼?婚姻能夠得以維係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需要,僅僅是彼此是同路人的緣故麼?”

覺羅氏本意是來勸慰雨蟬,未料說得自己心下愀然,然而這幾十年夫妻恩怨又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她忙摁住話頭,強笑道:“今日可是著了瘋魔了,沒得跟你說這些傷感的話做什麼。”一麵攜了雨蟬道,“咱們去西廳吧,說了這會子話,約莫時間也差不多了。你爹要咱們一起過去。”

雨蟬麵露猶豫之色:“我不想直接見他。”覺羅氏尋思道:“也成,那你在廳後等著。若他真心改過,你便出來隨他回去。如若……”她說著頓住了,那是個不好的想法,她不忍說出來。

雨蟬仿佛沒覺察,用手按了按腰間的荷包,點頭道:“就依母親吧。”覺羅氏再次轉過臉看她一眼,她覺得雨蟬今天安順得有些奇怪。當下也來不及多想,攜了雨蟬往西廳去。

她倚在門上聽他說話,那聲音非常近,清晰地響在耳邊。她驚覺自己對他的思念像自己生出了耳朵,迫不及待地要了解關於他的一切細微。她像幹涸的池塘等待雨水的降臨,為此煎熬到內心龜裂。可是當雨露真正到來的時候,卻膽戰心驚——經曆了幹澀的等待之後能否承受得起再次到來的重量。

果然他祭起休書將她擊倒!擺出一副與她緣分已盡不想再有任何瓜葛的姿態。雨蟬聽了這話,如同轟雷掣頂一般,嘴裏發苦,兩片嘴唇黏在一起,發不出一點聲音來。雕花窗上的五子登科圖在她的眼中活起來,那一個個小人像一個個死了未及投胎躲藏在這裏的鬼魅,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月洞門邊下人的身影一掠而過,他們似乎又聽到了什麼——家裏人尚且如此,外頭人怎樣議論就可以想見了。她回來這數月時間耳中也灌進許多風言風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