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3 / 3)

“你去睡吧。”馮紫英溫言說道。

“爺,我……”正在出神的紫雲猛然間聽他溫柔相告,吃了一驚,抬頭正迎上馮紫英的眼光。紫雲的眼淚再也控製不住,走珠似的下來了。

“你怎麼就哭了。”馮紫英微覺詫異,伸手拉過她在床邊坐下,“我不是好好的嗎?”

“爺要保重身子,紫雲知道自己配不上你,可是容紫雲說句沒臉的話,紫雲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爺若有個差池,我也是活不了的。”

這一番話情深義重,任是鐵石心腸的人也動容,何況是馮紫英這樣一位多情公子,他喉頭哽咽情不自禁地攬緊了這跟了自己多年的嬌娘,親了親她的臉,紫雲越發哭個不住。兩人靠在一起抱著,雖不說話,心裏都是百感交集。馮紫英任紫雲哭了一會兒,想著找惜春的事不能耽誤,便柔聲勸道:“你去歇息吧,累著你了。”

紫雲戀戀地起身,福了一福,低聲道:“爺安歇吧,我就睡在外麵。”

馮紫英點頭不語,目送著紫雲出去,他閉目假寐了一會兒,聽得外麵聲氣靜了,才睜眼看看窗外,窗是合上的,因此模模糊糊隻看見一片枝影淩亂搖擺不定,想來月亮已快要落下去了。出神望著案上的縷縷香煙,他心知不可再耽誤,忙穿好了衣服,摸一摸自己的口袋,還有辦事剩下的幾張銀票,他躡手躡腳出了門,回頭看了看,紫雲倒在床上已入了夢鄉。

馮紫英突生一種孤涼悲漠之感,不隻是跟紫雲,跟這家裏的一切怕也是緣分盡了。他深知自己今夜這個決斷的意義非凡,他將自己如少年時的風箏連根剪斷,今夜之後,他就不再是養尊處優的公子,不是達官貴人,或許就是一個一錢不值甚至亡命塞外的不肖子孫了。

他想著,心疼得要咳,忙掩住了嘴,抽身出了門,上了屋頂,回頭望一眼殘星淡月,寂寥長空,長長地舒了口氣,身影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馮紫英從家裏出來沒騎馬,等天亮便到馬市上買了馬。一路找起來,一邊還要防著被人找到,連著幾天不眠不休地找,他覺得渾身疲乏勞累不堪。但他總不死心,打馬又在城外白雲觀外找了一圈。

白雲觀裏自然也沒有惜春的蹤跡,他垂頭喪氣地走了,連老道奉的茶也沒喝。這時已到了未時,他過了白雲觀,在路邊一家小店裏打住腳,這是一家小店,一眼望到頭,店裏麵隻有數張桌子,這家小店平時也少人來,此時已過飯點,裏麵更是空無一人,老掌櫃在櫃台後麵打著瞌睡。馮紫英叫醒了他,隨便要了些東西,不料這荒野小店深藏不露,竟然有宮爆玉蘭片這樣合他口味的菜,馮紫英點了,想著找惜春還要大量的時間和體力,悶聲不吭地吃了下去。

他正吃著,店外來了一夥人,為首的卻是陳也俊,帶著一群著便衣的戈什哈來了。他低了頭隻做不見,陳也俊給那些校尉使了個眼色,不聲不響地將店的前後出口堵了,店裏的氣氛一下子凝重起來,老掌櫃哪見過這種陣勢,見他們虎背熊腰腰裏還別著刀,心想來了一群瘟神,早連滾帶爬地去了後門,躲到山上去了。馮紫英見避無可避,隻得將筷子放下與陳也俊見禮。

“你太糊塗。”陳也俊坐在他對麵歎息道,“怎麼就肯為一個女人弄得這樣?”見他不語,又語重心長地勸道,“拋家卻國,你隻當你自己是誰?你倒走得瀟灑,不想想伯父伯母在家怎樣擔心。何況……”

“哥哥……”馮紫英臉上露出苦澀的笑意,良久才道,“但凡有別的路走,兄弟也不會走這麼一條不能回頭的路,父母高堂在上,我怎麼忍心就去了,不過人生總有取舍,我也想家宅和睦,但天不許我。惜春為我付出太多,我此生有負她多矣,今番若然我不找到,縱使今後我出將入相也終身愧疚。功名富貴對我已全無意義。”他站起來,對陳也俊一揖到底,“小弟有病在身,哥哥若要動武,我必是逃脫不掉,但飲劍自刎還是可以的。就麻煩你上稟我爹娘,說我不孝,不能侍奉他們終老了。”

陳也俊用手示意旁邊的戈什哈別動,望著馮紫英似有難言之隱:“尊父母雖也托了我,也用不著我帶他們來拿你,你我兄弟一場,實對你說了吧,是四爺叫我來取你的命。”馮紫英聞言臉色煞白,囁嚅著嘴半天才道:“我早該猜到,我知道他那麼多事,他豈容我去到關外,不錯不錯……”他說著已是無限淒惻,滴下淚來。

陳也俊聽他聲音淒楚異常,話中悲辛不盡,也自動了惻隱之心,想到幾個人從小一起長大,如今卻要送自己的好兄弟上路,既傷感又無奈,但王命在身,哪容他徇情,不由將眼一閉,遞過刀去:“奉命行事,情非得已,還望兄弟不要記恨。黃泉路上多多保重。”

馮紫英盯著近在眼前的刀,死亡已逼到眼前來。他在大悲之中驟然冷靜下來,眼中閃著灼灼亮光露出一絲詭秘的笑意道:“我可以死,卻不可這樣死。你附耳過來,我送份大禮給你。”

陳也俊遲疑著,馮紫英環顧了一眼周圍,笑道:“你有刀在手,又有這些個人在,怕我怎的?若不信,我將我的刀解去就是了!”說著將刀解下,丟在旁邊。

陳也俊見狀依言附耳過來,聽馮紫英說完,驚愕不已,直盯著他的眼睛,半晌才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為惜春!”馮紫英麵無表情,語氣卻斬釘截鐵,道,“我死不足惜,此生唯願找到惜春而已。勞你回去稟告,待我找到惜春之後,定給四爺一個交代!這北京城銅牆鐵壁似的,你們放心跟著,我並不會走脫。”說完,將自己隨身的物件拿起,走出店外。

一群校尉不明所以,紛紛拔刀起來阻攔。陳也俊將手一擺道:“放他走。”

漏夜時分,馮紫英來到張友士家,這裏他是常客,於伯見他來,問也沒問就讓他進去了,張友士此時正在馮府為馮母診脈,還不知道馮紫英這時正在自己家中。因張友士並無妻室,馮紫英素來也不需避忌,徑自去了後院。

院子裏桂花樹尚未全謝,黃黃的月亮高高地懸在花樹上,照得那月下桂花光潔如洗。幽幽花香鑽入鼻息,馮紫英不禁心神為之一鬆。遠遠看見書房裏亮著,他一愣,心想:難道雪臣在家,於伯為何要說他不在呢。他心中疑惑,輕輕上了台階,推門進去,想悄悄看張友士在做什麼。

“你回來了嗎?我正有幾處地方看不懂,要問你呢!”惜春聽見腳步聲,從裏麵走出來道。手裏拿著書,臉上還帶笑。

在微黃的燈光下,馮紫英看見從裏屋走出來的人,驚得差點跌倒在地,他揉了揉眼睛再看時,不是惜春是誰?

眼前事亦幻亦真。他直瞪瞪地看著她,遲疑著叫出聲:“惜春。”心裏像燒開的水一樣不能平靜。

惜春見他叫自己微微有些吃驚,隨即笑吟吟地施禮:“你認得我。哦,是了,想必是先生的朋友,不巧他出去行醫了,要晚些時候才得回來。”

馮紫英見惜春將自己視為陌生人,不由五內俱崩。見惜春的神色又不像假裝,便勉強開口道:“無妨……於伯對我說了。我等著就是。”惜春點一點頭,給他奉上了茶,福一福道:“您少坐,我回裏麵去了。”

馮紫英見她轉身要入內,一時心亂如麻,張口道:“惜……慢著……”

惜春回過頭看他,見他神色淒楚已極,便住了步,回來道:“你怎麼了?”

馮紫英望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這讓他太意外了!惜春會在張友士家,又怎麼會不認得自己,她是裝的,還是真的失了記憶?他還不敢亂想,一切要等張友士回來再問清楚。這些日子屢經大事,他的心緒已經沉穩不少。為怕驚著惜春,他不敢多話,強自按捺住了,坐倒在椅子上道:“我身上很不舒服,請你不必入內,遠遠地坐在那邊看著我吧。”

惜春猶疑了一下,見馮紫英麵色慘白,虛汗直冒,這些日子她跟著張友士也知道了些醫道皮毛,看他決計不是裝病來誆自己,便在旁邊坐定了道:“我在旁邊守著你。”

馮紫英見她語氣雖然溫柔無比,卻是客氣生疏,無論她是有心要裝作不認得自己,還是真的失了記憶,都叫他生不如死。

陳也俊的話又響在耳邊:“四爺叫你死。”馮紫英此時萬念俱灰,心地反而出乎意料的輕鬆澄明,他曉得自己已經走到了絕路上,死是個早晚的事,現下惜春遺忘了他也好,她不記得他便不會為他傷心。遺忘了這些糾纏不清的事,他死,也隻是個陌路,與她無關了。

他忽然覺得不必等張友士回來問什麼了。剛才走進來的時候其實他已經看到了答案,惜春臉上輕鬆的笑意,是跟他在一起未曾出現的。她現在生活得滿足而安然,他又何必以愛著她的名義來打破她追尋已久平靜的生活,迫使她憶起自己呢?

馮紫英想著,掙紮起身,望著惜春微微露出點笑容道:“我去了,你好好跟著先生。”他深深望進了她的眼睛,經曆過這麼多的風波憂患,惜春的眼睛還是像當初他第一眼見到時那樣清澈明亮。不,經過了這麼多事,她的眼睛仿佛更清澈明亮,還多了堅持在裏麵。

他終於忍不住伸出手去,撫她的眼睛,久久不語。

惜春被他的行為驚怔了,呆在那裏一言不發動也不動,她心裏好像籠上了一層霧,暗自搖擺不定。為什麼,這個男人的手撫上來的時候,她的喉嚨哽住了,叫不出聲來,她該怒斥他大膽輕薄才是。怎麼也不驚怕,心頭安靜得就好像倒在水裏被溫泉水覆蓋了全身一樣。

往事倒影如潮,曆曆湧到心頭。他黯然地放下手,指間從她臉上滑落,轉身向門口走去。

惜春不發一言,默默站著。這沉默的寂靜裏,她的容色一分一分暗淡下去,他手指離開,她隨即心頭一涼。縱然想不起什麼,她也猜測到眼前這男子與自己關係匪淺。

馮紫英推門出去,驚見張友士站在門口。他渾身一震道:“你回來了多久?”

張友士神色不變,答道:“剛剛而已。”他的目光越過馮紫英看向惜春,見她立在那裏動也不動,心中掠過一絲不安,對馮紫英道,“我既回來了,你就再坐一坐,別急著走了。”馮紫英掩不了臉上的驚異之色,他原想著張友士藏了惜春是要避著自己的,見他出乎意料的坦然,倒覺得奇怪。

三人又在屋內坐定了,又都不開口說話。過度的寂靜也可怕,好像要將人的心撐破。半晌張友士站起身,去裏邊的書房拿了畫卷出來,交到惜春手上,惜春慢慢展開來,畫中人是可卿,惜春心裏一驚脫口而出:“可卿!”馮紫英聞言看了她一眼,脫口而出:“你還記得。”

惜春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還記得我的身世。”她心裏到底還是耿耿,不能張口自如喚可卿一聲娘親,被馮紫英說破,覺得刺心。馮紫英被她堵得訥訥無言,心裏一陣失落。

張友士卻不管他二人如何心思翻覆,朝惜春說:“我是可卿的表哥。”他說話素來簡略,但隻此一句已叫馮紫英窺破出他心裏是如何深情不泯,張友士對可卿決計不止是尋常情誼而已,多年來不入仕途,不納妻室,怕是為情所傷所致。馮紫英驀然想起當年自己路經潼關,在強人手裏救下張友士,他身邊別無長物,卻有這麼一個畫軸死也不肯被人奪了去,險些喪了性命。這麼一想馮紫英便心下明白了,不由望了惜春一眼,他先還在揣測惜春怎麼會突然得到張友士的照顧。如今得知真相不免心下一鬆,望著張友士露出感激不盡之意。

“先生通曉醫道,卻不知自己中了情毒。”惜春歎道,“世間人事如浮雲,聚合離散哪由得人,世無恒常。一切不過是因緣和合的結果,得放手時且放手,握緊在心裏不放,留下的最終隻是幻象。”

張友士聞言默默無言,馮紫英越聽越心涼,站起來冷笑道:“好好好!你竟是悟了道,可我也有一言,你可知情毒並非不能除也,而是中毒之人不願除也,寧願日日受錐心思念之苦,也不願斬斷情根絕了思念。”他說得動情,目中已是隱現淚光,“你今日既已不認得我,塞上之約也不必再記得了。”說完將手朝著張友士一拱道,“我告辭了。

惜春被他急風驟雨的一番話逼得還未醒過神來,隻聽張友士在他身後冷冷道:“你此時怕是哪裏也去不了。四爺要你的命,六爺也要你的命,天下之大怕是難有你容身之所。”

“我焉有不知。”馮紫英立住腳步道。他的背影微微顫動,不知是有多少複雜的情緒壓在心頭。

張友士目視他良久,緩緩歎息道:“罷了,我就代你將你和惜春的事情說給她聽,怎麼抉擇,聽她的吧。”說著轉過臉對惜春道,“我現在要說的事,有你記得的,有你不記得的,你可信麼?”

惜春臉上閃過一絲猶疑和驚慌,她有預感有很多自己不知的事情在張友士的口中等著她。她連日來的平靜將被打破。惜春蹙眉看了看馮紫英,又望了張友士一眼,眉目之間眷戀依依,幽幽道:“你說吧,你說的我無有不信。”說罷垂眼不語。

張友士便慢慢地講起來。他的聲音裏有舊日時光的味道,好像一抹暖陽留在葉上,久久不去的溫柔滄桑。惜春便是那暖陽間流連之人,她不堪的身世,深藏的怨恨,多年起伏跌宕經曆以及對眼前男子的愛恨交織,如同潺潺的流水,都在他淡而暖的敘述裏輕輕地過去了,化作記憶的淺痕。

惜春聽他說完,心裏並不是大痛,隻覺得淺淺的遺憾和傷感。她起身,走到馮紫英麵前,歉然道:“我已經忘記前事,才會對你這樣冷落。”

“不!是我不好。”馮紫英急急開口,他喜形於色,一把握住惜春的手。

“可是,我不能跟你走。”惜春語意空疏。她眼中浮起一層冷漠之色,不自然地脫開馮紫英的手。

她的動作讓滿心期待的馮紫英大驚失色,悵然若失。

惜春再次凝視著眼前的男子,也許之前她跟他之間有過至濃至深的情緣,但是至濃至深也可能變成至淡至淺。馮紫英臉上遽然聚攏的悲傷讓她心有不忍,然而這不能改變什麼。她現在對這個人除了歉意和一種陌生的熟悉之外,別無所感。他們之前的緣分也許隨著那個未曾降世就已經失去的孩子一起凋零了。

他於她而言,終於平然。此刻她終於可以洗脫多年以來情孽的沉屙,煥然重生。她絕不願再次步入情愛的泥潭。

“我喜歡現在這樣的生活,亦不願你為我冒險,曾經的約定,就請你藏於心中或是幹脆忘了吧。”惜春道。在這一個瞬間她相信了以前的自己是一個生性疏涼的人,現在也是。在心性上,她從未真正地變過,一直願如穿行在世間的一層薄霧,與旁人甚淺關係。

惜春不再理會馮紫英,轉身對張友士道:“先生,若你許可,我仍是留在你身邊。”她臉上浮動著似有若無的笑意,那笑意使她顯得蕭索而從容,恰與張友士慣常的神情暗合。

張友士無聲一笑,眼中是多年等待後積聚的感激和沉著。他看見世事蜿蜒如河,漸次伸展到他麵前,往年那河洲之中的少女漸漸從一個遙遠的影子變成了眼前生活的女子。有惜春相伴餘生,他已解了情毒,別無所求。

“有你做伴,我得償所願。”他淡笑道。

“我明白了。”馮紫英原是措手不及看著眼前的一切,慢慢地平靜下來。他自失地一笑,心有所悟,慢慢地走了出去。

夜風淒切,吹到身上一陣透骨寒。馮紫英裹緊了身上的大氅,他心裏從來沒有這樣通透過:所有的相遇在相遇的那一刻已經完成,不是為了相愛,更不是為了相守,那是另一種緣分。也許他和惜春跌宕至今隻是誤把相愛當成了相守,最後得以陪伴身旁的卻不見得是一早認定的人。我們越過一個人也許是為了跟另外一個人相逢,無論怎樣用心盡力也始終隻是某一個人生命裏的一段經曆。

他走出那條深巷,對隱匿在旁的戈什哈說:“幫我帶話給陳也俊,說一切依計行事。”戈什哈低頭領命,再看時馮紫英的身影已經沒入夜色中。

數日之後,馮紫英死在出關的路上,身後遺下的線索指向六阿哥。馮父以中風之軀,泣血上折,跪在宮門之外懇請皇上處置凶手,舉朝動容。皇上體恤老臣下旨勒令四阿哥徹查,暗中授意四阿哥清除政敵好登大位,六阿哥因馮紫英的事被牽連,在家禁足反省,被四阿哥乘機不聲不響卸了兵權。六阿哥雖知自己是被人陷害,但見自己皇帝老子心意已決偏向四阿哥,也無計可施,自己眼下已成光杆司令動彈不得隻好暫時收斂鋒芒,再圖來日。

隨後皇帝駕崩,新皇在大雪紛飛的肅穆中登基,不聲不響地改朝換代,加封功臣之時赫然有馮紫英的名字。

惜春得知馮紫英死訊是在冬至以後。某夜張友士披著一身雪花回來,對著她歎道:“我們要走了。京城不是久居之地。”惜春臉上劃過一絲怔忡,隨即輕鬆一笑道:“是非之地,離了也好。你去哪我便跟著去哪。”

張友士感動得一笑,拿過她手裏的火折,就向吹亮了蠟燭,幽幽道:“還有一件事,馮紫英死了。”燭火一閃,惜春眼光霍地一跳,很快平息了。

見她不語,張友士道:“他以性命作引子,幫著四阿哥扳倒政敵。是下策也是上策。”他想著不勝欷歔,道,“他終究還是將自己付給了家族前程。我料他是這樣打算,你既不跟他走,他已了無生趣。回家又沒有任何意義,徒令父母飽受非議而已。何況四阿哥對他已生芥蒂,這時不如送四阿哥一個人情,待新皇登基以後,念及舊情一定不會虧待馮家,也算他為人子的最後一點孝心。你看現在不是嗎?”

惜春默默聽了,對張友士道:“這算得孝意嗎,不知他父母怎樣傷心,寧可不要這榮華富貴呢!”她心裏不怎麼悲傷卻很沉重,沉痛的眼光凝視著遠方,似要將牆壁看穿。

張友士自悔失言,一時無語,一陣風吹來,將燭光吹熄,他隻聽惜春在黑暗中幽幽歎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今生今世,我是不能心安了。”

這個憂傷的念頭如影隨形地跟隨了惜春很多年,她沒有親曆他的死,卻無法不耿耿於懷,馮紫英變成了她心上的浮翳,經常閉上眼就能看到他。在張友士死後,她便索性出了家。每年馮紫英的忌日,無論她身在何方,都會來到當年他出關的地方來看他。

獨立在黃沙漠漠中,她心裏明白不會再看見他的身影。她依然不記得馮紫英,有些記憶像年幼走失的小孩,找回來,也不是當年的模樣。但她知道,她和他的塞上之約永遠都在,他們心裏的家一直都在。他是為這個死的,死在了殉愛的路上。而她雖然曾經失了約,到頭來還是會回到這裏來跟他重聚。

沒有感懷,沒有悲傷。他們一直同在一個莫大的輪回裏,並肩觀望花好月圓。惜春在那裏站了許久許久,慢慢地轉身走回去。世間之大,她還要慢慢地隨光陰流轉,直到同登彼岸的那一天。

天邊的雲霞漸漸湮滅在黑暗中,像花凋謝了。她心裏有一朵花沉墜了,又有一朵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