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是前朝的事了。”張友士悠悠說道,“那年也是黃河水患,上頭便派下一位皇子下去巡視,當地官員欺皇子少不更事,隻做嘴上功夫,指望著將這皇子哄回京城去便萬事大吉,豈料一天夜裏堤壩就崩了,水衝垮了房屋,漫了整個城,大難臨頭各自飛,那些官員們紛紛逃散了,誰還顧得上主子不主子。轉眼之間平時一呼百應的府衙裏空空如也,隻剩下那不識水性的皇子,爬在屋頂上眼看就要有滅頂之災。”
四阿哥聽他說得真切,一麵想著那皇子被大水圍困命在旦夕,不由也入了情境,追問道:“這些喪盡天良的奴才們要了何用!那皇子後來怎樣?”
“也是天無絕人之路,幸虧那皇子從京裏帶去的仆人忠貞機警,從府中後院扒出一口大缸,便讓皇子坐了進去,自己扒著缸沿漂在水裏順著水往下漂。出了城才看見那些個官員們坐的船的殘骸,原來這些人都被黃河浪給吞了。主仆二人在水裏漂了多日,幸好這大水泛濫,多少東西都漂在水裏,餓了就在水裏撈些東西來吃,竟也沒被餓死。如此過了兩日,兩人氣力用盡,以為必死無疑。誰知醒來時卻已在岸上,原來他們被黃河岸邊的一家人救了……”
四阿哥在旁越聽越心顫,知他說的是當今聖上年輕時的一段逸事,當年的皇子被一樂籍人家所救,隨即和民女相愛,水退後皇子回京,準備相機接女子入京。誰知那女子卻因違背族規,不守貞節被族人活活燒死。此事是皇上平生最恨最憾事,曆來絕少人提。他隻是隱約聽說而已,卻不料張友士竟說得如此真切。這一段事雖算不得皇家絕密,可也不能堂皇地宣諸於口,因此忙抬手打斷道:“不必說了!”張友士見他已知自己說的誰,便不再往下說,轉過臉來說道:“當今聖上也是個癡情之人,也受過情愛之苦,所以未必不能體諒紫英的苦楚。一切還需四爺從中周旋,如此,也合著您的仁厚天性。”
一句話直搗四阿哥胸臆,他深知皇上自己雖然厲政不怠,最看重自己的卻是這“天性仁厚”四個字,指望著他將來能做一個仁君明君。這番剔骨剝肉的分析說得四阿哥心下暗寫一個服字。他雖暗服張友士老謀深算算無遺策,卻不免心下琢磨:“此人如此諳熟帝王心術,將來怎好駕馭?自己認識他多年,有時反而會覺得越來越不了解他。他悉心為他出謀劃策卻不圖半點功名,一直是個六品供奉,就連自己要為他在太醫院謀個堂官也被他婉拒。不知他所圖為何?這人知曉自己許多秘密。一旦……”四阿哥眉頭輕蹙,很快揮散懷疑的念頭,想起他們是在江南偶遇,以布衣論交,士為知己者死,自己當不用擔心張友士忠誠的問題,然而將來用與不用卻叫人煞費思量。
張友士見他沉思,也不攪擾,過了一會兒起身告辭道:“我該回了。”四阿哥回過神來道:“雪臣,我送你。”
“爺止步。”張友士躬身讓道,“禮不可廢。”無論相交多久他始終保持著必要的恭敬。四阿哥朗朗一笑,也不堅持,道:“叫用誠送你出去。”
從怡親王府出來,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陰霾起來,不一會兒就下起了綿綿細雨,張友士去宮裏交了差,按日子他今日不用待在太醫院,遂回了家。本來四阿哥叫人等著他,張友士素性清潔,不愛勞煩他人,就請退了轎夫,自己披著油衣拿了紙傘一路走回家。
其時已入濃秋。京城黃葉遍地,萬木蕭疏。張友士在路上走著,抬頭看看天,天色灰黃發暗,像一個久病的人一直無法振作。路邊做買賣的小商小販一迭聲地收攤回家,小聲咒罵著天氣,忙亂得像草間倉皇低飛的小蟲。路上行人漸稀,葉子被風從樹上牽扯下來,晃晃悠悠飄進地上的水坑裏無助地打著旋兒。
望著筆直冷清的街道,張友士灰色的眼睛再次浮現出濃濃的憂傷。與四爺見麵深談揭開了他封存已久的回憶:數十年前,因為可卿嫁人而抑鬱成疾,無心科舉的他,一朝落第半世飄零。斷了那根科舉的弦就難以再續上。他也曾經因為難展抱負而心有怨艾,後來四海為家,懸壺濟世才漸漸超脫。功名之於君子隻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見多了人世間的離合悲歡,才曉得金榜題名往往是另一出悲劇的開始,男兒的抱負和用心完全不必通過功名來體現,也更清楚自己並非做官的料,處江湖之遠並不低於居廟堂之高。
但他終究還是蹚進了天底下最大的渾水裏,泡在這性命攸關的事兒裏頭,是為報知遇之恩,也是看中了四阿哥是值得輔佐之人,將來的一代明君,天下的老百姓可指著他過上太平日子。正因為他打的是“大隱”的主意,這才隱身太醫院暗中為四阿哥出謀劃策,這一層關竅連馮紫英也不大清楚。不過自古言道:“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他雖不為功名,但前轍猶在,他不得不防。近日他在太醫院,亦知皇帝身體一日比一日差,皇上素有頭風之疾,近年來不時發作,先是頭暈目眩,近日又添了胸悶氣短許多症候,看來大位誰主,在最近兩個月內就有分曉。他現在也是騎虎難下,脫身不得,張友士想著這些千頭萬緒的事,心裏煩得微微發脹,眉頭皺得愈緊。長長地出了口氣,才發現自己已走過了地安門,正欲往家轉時,遠遠地有人駕著馬車來,他為怕身上濺著水,特地往旁邊的門麵底下避了避。那車來勢甚急,連風帶雨一陣風捎來,張友士一眼瞥見車裏坐著的兩個人,一個是來意兒,另一個卻是一個女的,年紀也不大輕了,眉眼之間還有些韻致,看著熟悉,一時之間卻是怎麼也想不起來。
他怕被來意兒看到,忙拿傘遮了臉,待車子駛過才走到街上來。因惦記著惜春的病,他並沒有為剛才的所見多想,而是緊趕著回家去了。
可是方才的車子裏坐的卻是不應該在一起的兩個人——來意兒和尤氏。來意兒放長線,三五個月之後終於釣上了尤氏這條大魚。按說尤氏深宅大院想勾搭也未必就能勾搭得上,不過今時不同於往日,尤氏又是個素來不受寵的,雖然可卿死後賈珍並未續弦,可也沒將她扶正,她年歲漸大,家世又寒微,日子便越發過得艱難了。她讓丫鬟、婆子出來典當,眼看出手一次比一次好,心中又疑又驚,也怕下人從中倒了手去,便找了個機會出來一見。來意兒要的就是她現身。在他看來,尤氏雖然無甚大權,到底也是在寧國府當家多年,賈府的底細還是知道的。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何況她能倒出來這麼多物件,也不是個等閑之輩。
想那尤氏久經寂寞之人,見了男人便如幹柴著火。哪架得住儀表堂堂的來意兒殷勤哄勸,三兩個回合下來便繳械投降,一門心思投在了來意兒身上,再看來意兒時,早忘記了他的孌童身份,隻覺得他比那個冷若冰霜的賈珍知冷知熱,好了不止千倍萬倍。其時正好入畫有了身子,來意兒樂得不回家,跟尤氏有得沒得攪在了一起,眼下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
張友士進家門就去看了看惜春,猶自昏睡著。他切了她的脈,脈象很是不好,左尺滑而浮,主思慮恍惚,如坐舟中;左關滯而沉,主體乏無力,飲食不振;寸鬱而結,主驚恐憂疑,夜夢凶險,這些總是她憂心太重之故。
張友士思量著怎麼為她用藥,一直忙到夜深也不曾合眼,他也是四十開外的人了,終於熬不住就著惜春旁邊的椅子上睡著了,迷迷糊糊中有人給他蓋東西,他含糊問道:“雨停了嗎?”
“昨兒後晌就停了。”
張友士一聽聲音不對,忙睜開眼,隻見惜春蒼白著臉站在他麵前,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張友士沒由來地一陣大窘,忙轉過臉去看外麵,外麵陽光亮眼,驚覺這一覺一直睡到了次日的下午。
“這麼弱的身子,你怎麼就起來了。”他皺眉道,“小童呢?”伸出手想扶她一把,強自忍住了。他不敢對惜春表現得太親近。
惜春轉身在他對麵坐了,微微仰起臉,淡淡說:“我醒來就不見他,想是有事去了。我做了很多夢,好像醒來卻什麼都記不得,因此想問問你。”她茫茫然地看著他,好像是醒了很久,又好像是剛剛才醒。
張友士出乎意料地舒展了雙眉,道:“忘記的,總是你不想記得的事,想被記取的事,就算再過得久些,也不會忘記。你何必去苦思記得什麼忘記什麼?”
“我也是這麼想。我們的記憶有容量。生來的記得就是為了在死時全部放生遺忘,不帶著舊的軀殼前行。”惜春淡淡笑道,“我記得可卿,記得祖母,忘記很多麻煩的事,我的記憶好像在十五六歲之後便花掉了。以後的事,隻剩下模糊的影子,怎麼也想不清楚。”
他的心猛地一激靈,勉強笑道:“這倒也不算是什麼壞事。”
“你好像知道我很多事。”惜春歪著頭看他,天真地笑起來。
張友士一時為之語塞,半晌才定定神道:“多也不算多,少也不算少。”他怕惜春再問下去,就起身道,“你餓了嗎,我叫於伯給你做東西去。”
“好,我要……香雪糕和乳酪。”惜春望著他熱切地點頭,想了想,肯定地說。
張友士被她甜軟的語調迷惑,回過頭來失神地看著她鮮亮的笑容,他看見著了月白衫子的惜春望著自己。記憶中那緋紅色的身影走了來,慢慢蜷縮在椅子上,像一隻溫順的貓。
“你乖,在這裏等一會兒。”他久失笑意的眼睛裏突然像大雨傾盆般豐潤,忙忙地跑出去,心裏歡悅得像一個少年。
他們就這樣安順地生活,日子開始像這冗長的秋季,瑣碎而令人迷戀。惜春對這個人莫名地信任,也許是他身上的滄桑穩重的感覺喚醒了她對父愛的渴求,她對他出乎意料地順從眷戀。張友士為著對可卿的感情悉心照料著惜春,但又好像不是那麼簡單,他有時候會純粹地忘記可卿,將惜春護在自己身邊,他教她臨瘦金體,又教她看醫書,妥帖照顧她身體,細細垂詢她何物愛,何物厭,從不對她敷衍。他有足夠的善心和能力去善待這不期而遇的女子,視她如珠如寶。
日光漸漸照進他年久暗淡的書房,拂盡他案上的陰涼。當惜春在他身前低頭習練書法的時候,他低頭聞見她發間的清香,那是薔薇的味道,他記得那年在園子裏為可卿作畫,身畔薔薇花開如海。
他意識到惜春是她靈魂的依托。她含著怨艾和愛死去,順手將這種子植入了惜春體內,隱秘而強勁地生長,她留下的影響深遠到改變惜春的一生,使一個天真無邪的女孩裂變成飽經憂患的女子。
惜春還在神情關注地練字。張友士端起茶飲了一口,站在一旁靜靜看她。惜春像一道閃電擊破他對往事的黑暗沉迷,在守候孤獨的感情的時候,如同將感情風幹,不讓它們腐壞。可是這樣他讓自己變得閉塞冷硬,疏冷得不近人情。現在他心裏很充足,惜春是終於成形的因緣結果,來到他麵前。如今他鬆弛下來,明白對可卿孤單的糾結至此可以告一段落——一個人長久未作期許的等待,即使是不求回報,一旦有了回報,也是意外之喜。
他正在尋思,惜春放下筆別過臉,問:“你看我寫得可好麼?”
惜春寫的是關帝爺的一首竹詩:下謝東君意,丹青獨立名。莫嫌孤葉淡,終久不凋零。
“大有進益了!”他點頭笑讚,端起放在小幾上的冰花銀耳露給她道,“歇一歇吧。”
她接過嫣然一笑:“你總是這樣誇我。”
無人可知他是多麼的滿足感動。他涼薄的心地被滋潤。一生的幸福仿佛都在那一刹那傾倒在他身上。再不可能更多,再也不會那樣滿足。
這時前庭於伯來報:馮家有人來請。張友士聞言全身為之一震,細想想不該是惜春的事露了行藏,忙對惜春說:“你待在這裏,我出去看看。”說完定定神走出去,到了前邊見來意兒正在那裏等著,麵露焦急之色。見了他忙趕上來道:“先生可算來了!”張友士見來的是他,不覺愣了愣,想起月前在街上遇著他的情景,心下一動,施禮道:“總管怎麼親自來了?”
來意兒神態氣色大異平時。這一個月來的喪事因馮家著意大肆操辦,忙得他人仰馬翻,連自己店裏和莊子上的事都顧不上,幸虧有個尤氏幫忙管著。此時他已是兩夜未合眼,眼睛裏還帶著紅血絲,黃著一張臉焦急得不行:“還不是為了家裏那幾個主子,這會兒連老太爺和老太太也倒下了,因此要請你這救命的大仙。”
救人如救火,張友士顧不得多問,忙道:“你且等會兒,我去後麵拿了藥箱子就走。有什麼咱們路上說。”來意兒心急,趕在前麵道:“今日等不得你那小童了,我跟先生進去,有什麼重物我來拿。”張友士來不及阻攔,見他徑自入了後院,唯暗自希望他不要和惜春碰上,忙急急地抽身進去了。
來意兒倒沒直接和惜春碰上,張友士拿了東西,他背了藥箱便走,一刻也沒耽誤。
馮紫英失蹤了,就在前幾日。張友士被這消息震得半天回不過來神。看著躺倒在床上的老人,他心裏不由得泛起一股憐憫和同情:也不過一月多未見,眼前人形容憔悴,花白了須發,瘦骨伶仃,仿佛老了許多。
馮唐這久經沙場的老將終於熬不住了。他感到心力交瘁。他“病”臥之後,六阿哥派賈珍來探望兩次;皇上也派人來“視疾”,來的卻是四阿哥的人——陳也俊。每次人來,不但不能叫他安穩,反而給他帶來新的不安。朝中每一件事發生,他都要掰開來、合起來,揉碎了、再捏起來掂量掂量。他覺得自己像是孤身一人駕一葉扁舟漂在茫茫天水之間,再小心翼翼也防不了意外,說不定什麼時候一個巨浪下來,就有滅頂之災。馮紫英忽然甩手一走,他就真的支持不住了。
張友士給他診了脈,似有中風之症,用了藥,默默地退出去,他知道此時吩咐他靜心修養無疑是句廢話。隻要馮紫英不回來,他將不停地擔心下去,然而一旦他回來了,新的擔心又開始了。張友士轉到後麵去看了馮母。馮母雖然也病著,相較於馮父的憂患壓心卻要輕得多。張友士進去時她正拭著淚,對馮紫英的通房大丫頭紫雲說:“你怎麼就不看好他。你說這會子該怎麼好。”
紫雲不敢回嘴,她心裏也慘傷,怕是哭得多了沒什麼眼淚,隻立在旁邊木呆呆地不說話。張友士咳了一聲,跨進門來。馮母見了他,眼睛一亮,如同得了救星一般,掙紮著迎上去熱切地問:“先生,紫英和你交好,你可見著他了嗎?你若見著他就說是我的不是,我不該將惜春送出府去。”她說著又泣不成聲。
張友士見馮母如此戰栗驚恐,與她熱切哀求的目光一觸,不禁又動了惻隱之心。這平日精明端莊的老夫人,今日這般低聲下氣,顯然已是方寸大亂。人說母子情深雖然不假,但子女對父母的情感又怎麼能比得上父母對子女的情感呢?父母恩深難報,他雖能理解馮紫英的癡心一片,看到馮父、馮母為他如此擔驚受怕,仍是不免怨他行事輕率。
他安慰道:“您放心,但凡我尋著他,定叫他回來見你。”馮母猶自淚水不幹,張友士與紫雲連哄帶勸才叫她好生安心坐下號脈。
馮紫英在馬上顛顛簸簸,紫絨繡袍髒得變了色。連著三天兩夜沒合眼他已經將北京城轉了個遍,玄真觀裏一片狼藉哪裏有惜春的影子,問人也說沒見過這樣一位姑娘;去到武清侯府卻是門也進不得,人家門子客客氣氣出來打發他:“夫人寡居不便見客,外事一概不知。爺請回吧。”他不聲不響碰了個大釘子。賈府去不得也不用去,事情便是從賈珍那發出來的。
想起賈珍,馮紫英恨不得一腳踢死這個人麵獸心的家夥,細想自己與惜春種種生離死別,莫不是這個人在暗中作祟。前日就是他來到馮府,示意要將惜春帶走。一石激起千層浪,馮府內一片嘩然,當馮父表示惜春從來就不在府內,勃然變色的不止是賈珍,更有一個馮紫英。
一聽說惜春不在,馮紫英頓時如同被人剜了心一般。他幾乎是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母親。馮母木著臉毫無表情不拿正眼看他。馮紫英顧不得有賈珍在場,七尺男兒當時就給馮母跪下了。
“娘親。”他覺得喉頭幹澀,胸口滿脹,想哭又哭不出來,沙啞著嗓子叫道,“您說雨蟬的喪事,叫我不見惜春,也不叫惜春出來見我,為著我對不住雨蟬,我也咬著牙應承了您,誰知您竟然和外人一起合謀對付我。”
“沒種的孽障!”馮父怒罵道。他深恨馮紫英沒出息,別人還沒說什麼,自己先意亂情迷露了口風,恨恨地罵著,長歎一聲跌坐在椅子上。馮母見此情景不得不硬下心腸來,朝著馮紫英冷笑道:“我看你是發了昏,那惜春身世低賤,我們一早就要你跟她取消了婚約,這事還是賈大人透的底。你對她死心不改是你的事,我和你父親斷不至於如此糊塗,讓她入了我馮家的門。”
雖然馮母言語之中點到自己,賈珍卻置若罔聞,在旁插口冷笑道:“我看未必。這正門入不得,側門還是可以入的!”
“放肆。”馮唐將臉一沉道,“我兒娶親到現在也隻有雨蟬一個正妻,並未納妾。當著亡人靈位在上,賈公說話可要知道些輕重。”
賈珍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不冷不熱地道:“我若不知道些根係,就敢來盤查老將軍?惜春是尊夫人從武清侯府上用一乘小轎親自接到府裏的。老夫人和陳侯夫人姐妹情深,幫著料理了好些事,這才使得陳侯夫人地位不倒,女人家感恩圖報怕也是有的。”
“是有這個事。”馮母冷冷地截口道,“惜春確實是我兒的一塊心病,他當時病得要死,我遂了他的意找惜春來見他,說破天也不為過吧。隻是事後她即刻走了,紫英喪妻傷心過度心神迷亂,這些日子何曾斷了藥。他說的話前言不搭後語,你要信了我也沒辦法。”
賈珍見她應對自如,神色不變,知她是早有準備,明知她話是假,也不好反駁。自己今日也是無論如何要不到惜春,拿不到活把柄了,便欠身笑道:“老夫人好利的一張口兒,既然人不在府內,那我又不好再在府上攪擾。我這就告辭,去跟我家王爺回了這差事。往後的事,請好自為之。”說著拱手一揖,揚長而去。
馮紫英沉痛地閉上了眼睛,他不想再去追問什麼,一返身回了後院,見惜春所住的謝竹軒已經人去樓空,他站在那裏隻覺得天旋地轉,心中遽然一痛,悶聲不響地吐出口血來,他眼前一黑,砰的一聲倒在地上。
再醒來的時候,紫雲守在身邊,靠在熏籠上支頜假寐。房內燈燭不旺,幽幽得像窺伺在旁的目光,燭淚一滴一滴滑落於燭台上……馮紫英打定了主意要出府去找惜春,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落到賈珍手裏,六阿哥雖說酷好男風,也未見得就一點兒女色不沾。何況他就算是塊木頭也猜到了六阿哥要惜春的用意——她這個人便是他馮紫英的“罪證”。唯今之計他隻有盡快找到惜春,帶她遠走高飛。
他心裏打定了主意,麵上毫不帶出,輕輕叫醒了紫雲說:“我餓了,你去廚房拿點東西給我吃,老爺夫人歇息了沒有,莫要驚動了他們。”紫雲迷糊著點頭,她打從十歲上頭就開始服侍馮紫英,馮母喜她伶俐平和,十五歲就將她給馮紫英做了通房大丫頭,對他的脾性也算了解。最近見他喜怒無常,越發難以捉摸,哪裏敢違逆這位主子爺,趕緊答應著去了。
馮紫英用了些吃食。他知自己這一去可能就不再回來,因此吃得極慢。紫雲卻以為是他發病身體虛弱的緣故,在旁小心伺候。馮紫英細細地吃著,極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紫雲見他神色淒惻,十分傷感的樣子,正待開口勸慰,卻聽馮紫英叫她:“拿了我的猞猁猴皮氅來。”夜間風寒,騎馬沒有遮風的衣服萬萬不成。紫雲見他別的一概不要,單指這一件,知道他心裏念著惜春遺下的舊物,借物思人罷了。所謂“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紫雲默默去取了大氅,暗傷自己身份卑賤,雖然服侍他多年,與他之間總有一道跨不過去的鴻溝,也隻算得親近而已,愛是絕談不上,她心中一痛,早紅了眼眶——自己也算他一個故人,可惜在他心上位置小得幾乎沒有。雖然他並不看低她,可也從不高看她,她像他常用的汝窯蓋碗,因為簡單存在而麵目模糊。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