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3)

聞知雨蟬死訊,馮唐倒抽一口涼氣,跌坐在椅子上。他這樣急切地要求接回雨蟬是有原因的。朝中隱隱有風雷之變,這個時候他絕不允許馮家與納蘭家關係破裂,可偏偏這個時候,雨蟬死了!他們之間維係的最關鍵的紐帶斷了。

“這個孽畜!他非要毀了馮家才甘心!”馮父氣得無可無不可。馮母坐在他的對麵一言不發地垂淚,不敢接口,偶爾抬起眼來看馮父一眼,希望他盡快想出應對之策。雨蟬死了,她除卻那一點不多的傷心,更多的是為這變故帶來的危機而擔憂。

馮父仰頭盯著房梁沉吟不語,尋思著應該怎麼辦。縱橫的房梁看起來像一個抽象的棋盤,他就是那個博弈的人,需要謹慎麵對眼前看不見的敵人。忽如其來的變故的確打亂了他全盤的計劃。但他隨即要求自己保持冷靜,計算好下一步要怎麼走。

暮色漸漸貼合地麵,屋內並無第三個人。馮母輕輕起身點了燭蠟,在搖晃不定的燭光中心事重重地看著馮父。隻見馮父抬起頭冷著臉道:“若我估計得不錯,紫英的差使就要保不住了。”這是題中應有之意,馮母也不驚異,垂下眼瞼道:“出了這樣的事,納蘭家決計不會輕易饒過紫英,相信不日就有動作。隻是我們就該坐以待斃麼?四爺那邊……”

“休要輕言四爺。”馮父眼中寒光一閃,抬手阻止她繼續說下去。馮家雖是根深蒂固的“四爺黨”,卻也深知皇位歸屬至今仍存變數,一切福禍難期,實在是半點大意不得。這層隱憂對著別人不好言明,對自己妻子卻可清楚說破。他站起來歎道,“你有所不知,四爺剛為追繳庫銀的事惹怒了皇上,眼下韜光養晦尚且不及,未必肯為紫英出頭,何況這事雖然牽扯深遠,說出去卻還是家務事,即使四爺他肯為紫英出頭,也不見得有什麼好效果,反而會落人口舌。事到如今若一味將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反而不好。”

馮母見事態嚴重遠在自己意料之外,不由更是頰帶愁容,急問道:“那依著你,該怎麼辦才好?”

馮父朝屋外望了一眼道:“先將雨蟬的喪事辦好,這件事定要做得漂亮,不能叫外人說著我們的不是,既然納蘭讓紫英把雨蟬帶回來,我料想他也不能說是紫英逼死了雨蟬,他要報複也得找別的借口才是,就叫紫英借喪妻之名閉門不出,免得有別的把柄落在旁人手裏。即使沒了差使,也不是什麼動搖根本的大事,日後再作打算。隻是有一樁,你必須盡快將惜春送走,她留在府裏,始終是個禍端。”

“我即刻去辦。”馮母忙斂衽答道。她與馮父對視之間已然明白對方的意思——現在顧不得馮紫英怎麼想了。她心裏也不再對惜春有一點憐惜,惜春畢竟是個外人,有事發生時她首要考慮的是怎麼保全馮家。

惜春每日要做晚課,馮母來見她時她尚未睡下。惜春何等樣人,見馮母突然到來已猜到有事發生,忙站起來迎接,給馮母見禮。

“你必須即刻走,雨蟬死了。”馮母也不客套,開門見山道。

惜春心裏猛地一跳,她雖早下了決心要走,可是當真被告之要走的時候還是忽然覺得有點不適。惜春的眼睛越過馮母望著案上。燭花一爆,她眼中光亮一動,看見那真相若隱若現浮出水麵。惜春心思清明,轉眼之間已想通了事情的嚴重性:自己不妻不妾,又是武清侯府本該出家殉葬的人,聽馮母的話音,雨蟬的死肯定別有內情,說不定就和馮紫英有莫大關係。如果真與馮紫英有關,若她此時不走,一旦被人發現她的逃妾身份,便又是他賴不掉的罪證一樁,後果當真是不堪設想。

於是她沒有絮絮地問下去,朝外麵望了一眼,雲縫中月亮偶爾灑下一片清光,現在子時未至,她果斷地表示:“我這就走。”說完便轉身要去打點行裝。馮母見惜春如此通情達理不免心頭一鬆,攔住她道:“你不用忙,我這就叫人給你準備好衣物和銀兩,送你出去。”想著追問了一句,“你有去處嗎?”

惜春心裏一涼,“去處”這個詞觸動她的情腸,她想起玄真觀,那地方在她嫁入武清侯府就沒有再回去過,未知現在如何。然而她沒有對馮母說自己舉目無親的窘境,而是很鎮定地點點頭。馮母此時千頭萬緒,也沒有心思去分辨她的話真假,見狀道:“如此我這就去叫人準備了。你在這裏略等會兒。”說著便急急地去了。惜春目送馮母離開。像被翻動的土壤,她再次被動地暴露在清冷的月光下,散發著輾轉的氣息。

夏天已經過去了,竹葉還是青碧的。像她蟄伏的年華,不動聲色地又過去幾個月。她是春末夏初來的,現在已經有秋雨淅瀝的跡象。惜春突然覺得心裏好累。她和他從十六歲相識開始,悠悠然五六載光陰,相守的時間卻不過數月。

往事倒影如潮,曆曆湧到心頭。她心裏淒淒疾風過後,終於平靜——其實隻是緣分清淺,怨不得造化弄人。

很快就有人來接她走。來人不是來意兒,想來是馮母知道來意兒是馮紫英的心腹,不敢叫他送,怕事後紫英追查到惜春的下落。車悄悄地出了馮府,在暗夜裏像一隻昆蟲那樣潛伏潛行。惜春揭開車簾,望了一眼身後軒峻壯麗的府邸,高牆內燈火閃爍似無數人的眼光在閃動。她聽不到哭聲,卻好像總覺得有哭聲。這種情境讓她突然體會到秦可卿逝去的那天晚上是怎樣的感覺。那時候她太小,那一夜可卿離開了她也不知道。現在她仿佛能夠感觸到當天的情景。

少時她曾悲泣不已,可是現在她心裏水波不興,有一點悲涼也是因為想得更深遠。今夜還是靜悄悄,悲傷得不動聲色,明日就會鑼鼓喧天,好一場身後繁華。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可是世人不願從幻象中醒悟抽身,而是選擇不斷用各種方式來延續生命幻象:舉行葬禮,號哭不止,陪葬,乃至於殉葬。然而這一切對已然降臨的死亡來說於事無補。死亡是一個過程,它不會在意你是否英俊醜陋,是華服美眷還是衣衫襤褸形單影隻。由雨蟬想到可卿,惜春心下索然,放下車簾往車內坐好,吩咐車夫將車趕到玄真觀去。她雖不確定那裏是否還保持著原樣,到底是這偌大的城池中她唯一熟悉,可以落腳的地方。因此還是要去看一看的。

車夫撥轉馬頭出了城,往玄真觀而去。夜黑路難行,上山時,車尤其顛簸不斷。惜春突然腹痛難忍,先還強忍著不做聲,漸漸痛不可當,她悶哼出聲:“快停車。”車夫聞聲將車停下,下車來看時,惜春已經疼得麵無人色。“您……您……”車夫著了慌,又不敢近前來,摣著手不知道如何是好!

不過說話時間,惜春已經疼得從車座上躺倒下來,額上虛汗落雨似的簌簌落下。“下山,找……找大夫來。”車夫急得手足無措。因馮母行前仔細叮囑,倒也不敢怠慢惜春,應了一聲要走,想想又立住腳道:“將您留在這裏怕是不行,我走路去又太慢。”

惜春忍痛點一點頭,道:“我現在動不得,你將馬卸了留車在這裏,速去速回。”車夫又望她一眼,仍是麵帶猶疑。一來是擔心她一人的安全,二來是荒山野嶺一時之間確實不知道去何處找大夫。

“你快去。”惜春喘息道。她將心橫下,生死由命,這會子若真遇上什麼強盜劫匪,她也怪不得別人,一咬舌根自盡便是了。轉念間又想起一個人,忙叮囑車夫道,“去安定門找張大夫,你知道他住在哪麼!”“這個小人知道。”車夫精神一振,趕緊卸了馬騎著去了。

馬蹄聲遠去消失。心裏有了托付,惜春感覺痛楚略輕了些,在下一波痛楚來襲之前,她睜開眼睛,天邊星月蒙蒙,極淡的光線透過車簾的縫隙間照進來,涼風像水一樣一浪一浪拍擊著樹叢,發出嘩嘩的聲音。那聲音雖然嘈雜,聽久了卻因為單調而被忽略。

惜春心裏靜得可以吞沒一切的聲音,她慢慢將手伸到身下,就著車簾裏透過的光,看見手上暗紅的血跡。她不知道怎麼會這樣,這意味著什麼。武清侯府,她的年邁丈夫,寬衣仰身躺下;陳侯夫人的屋子燈火不熄,她徹夜不眠的身影像蝙蝠那樣詭異靈巧,在窗前一閃而過;窸窣的腳步聲,是丫鬟捧著藥揭簾而來,口中說著“姨娘請用”;馮紫英攬住她的腰,說你留下來……

在下一次更澎湃的痛楚衝擊下,她渾身的力量一點點喪失,神思逐漸渙散。那些情景,像落葉落在溪流上,一片一片地過去了。

她醒來的時候,感覺周圍還是黑的。車又在動,卻平穩了很多,車內有了亮光,朦朧中看見一個男人坐在旁邊,神思悠悠不知道在想什麼,見她醒轉,鬆了口氣,嘴邊露出一點笑意。側身彎腰,一手拿著羊角燈,一手切住她的脈,清臒的臉逼到惜春眼前來。惜春認出是張友士。

“你感覺怎樣?”他問。

惜春神情複雜地望著他點點頭。她感覺下身的熱流不再向外湧動,血應該已經止住。“我……”她欲言又止,別過臉去,大滴的眼淚從眼眶裏滾落。

她可能已失去了,此生唯一的孩子。

張友士見她已經猜到,蹙眉長歎道:“我給你開的藥居然起了效,可惜啊……已經有兩個月身孕了。”

惜春五內俱焚,她如何能猜不到?從來到馮家和馮紫英在一起以後,她便開始服用張友士調配的藥。她在陳府兩年多未有子嗣,是喝了藥的緣故,陳侯夫人不想她有子女,在她第一次同房以後便叫人送來藥湯,那時她必須借助武清侯的力量使寶玉重回京師,因此必須先與夫人搞好關係。望著婢女送上的藥湯,她不假思索一飲而盡。那決絕還有另一層原因,她不想那個男人在自己身體裏留下一點印記。她不愛他,縱然同床共枕,也當他是個過客。但馮紫英不同,當他們第一夜相擁在一起,當他攬住她的腰在她耳畔說,你留下來,為我生兒育女,她已萎謝的心花忽然之間有了複活的感覺。她對馮紫英實言相告,馮紫英卻不肯死心,說你到底還年輕,堅持請張友士來看,配了藥吃。惜春雖聽了他的話,也隻是死馬當活馬醫,沒抱太大希望。

幾乎不能相信,這樣意外和突然,一個小小的生命就在她腹中了。上天偏以這樣的方式告訴她孩子的存在,雖然她的孩子還未具形質,可是隻要他存在,對她來講就是莫大的希望。可他忽然之間不告而別,叫她情何以堪?惜春好像站在渡口等船,遠遠地看見船影,尚未來得及歡喜已發現船掉頭離去。

孤帆遠影原隻是場空歡喜,她的心花未曾怒放便已凋零。惜春哭了一會兒,漸漸收住淚,開口懇求:“別叫他知道。”她已隱約知道命運之河的流向,她孤單的命途已定,孩子隻不過是一條尚未流近就已經消失的支流。

張友士點點頭道:“你放心,我是從別人家應診出來的,沒有見到他。”兩人不再說話。張友士想起剛才的情景:暈倒在車裏的惜春,身下血汙淋漓,渾身冰涼氣息弱得好像馬上就要離世而去,神情卻是安穩的,從她的臉上看不到一絲驚懼。

看著她的臉,他心裏柔柔地漫上來一股溫情,抑也抑製不住。那留存在他記憶中煙消雲散的女子,又再次凝聚顯形。他相信這是有因緣的——甚少出夜診的他,行醫至城西,恰好被下山尋醫的車夫找到,上得山來。若再遲片刻,她就性命難保。

在惜春暈厥的時候,張友士已然詢問過車夫為什麼會這麼晚到這偏僻的地方來,得知是馮府出事,馮母派人將惜春遣送出府,他久經人事的心也未免為之一涼。於是不待惜春醒來商量,便命車夫將車駕往自己家去。那車夫見他陰沉了臉,哪敢說個不字。

惜春躺了一會兒,略覺得清醒些,便勉強支起頭來,豈料才將身子動了一動就是一陣頭暈目眩,眼前又是一黑,哎喲一聲又躺下了。張友士見狀蹙眉道:“你別亂動,玄真觀已經荒敝多年了,眼下竟是些叫花子、閑漢在裏頭歇腳,牛鬼蛇神般的人,哪輪到你去住。”

惜春見心思被他說破,不覺一怔,想著天下之大卻無自己容身之所,心內一酸,卻是難以滴下淚來。她閉上眼道:“那我們如今是要去哪裏?”

“我家。”張友士垂下眼瞼答道。惜春又看了他一眼,不再說話。

車在二更時分到了安定門,穿街入巷到了張友士家後宅便門口,幸喜小童和老仆一叫就醒,幾個人一起把惜春弄到西邊的廂房安置好了,張友士叫小童守在屋裏,自己立在院子裏叫老仆拿了幾吊錢、一瓶酒過來,親手給了車夫。

車夫不料他竟有賞,忙笑道:“怎好接您老的賞,折了小人的草料不是?”張友士半笑不笑道:“勞了你大半夜,這點錢拿去明日買點煙抽也是該的。”說著又將酒遞到他手上說,“夜寒露重喝了暖暖身吧。”

“那我就謝賞了。”車夫雙手接過銀子,就勢紮了一條腿,極其熟練地請了個安,又道,“您還有什麼別的吩咐沒有?”張友士裝作很不經意地提了句:“老夫人若問起,你隻說將姑娘送出城去,到了玄真觀,別的不用多說,免得她老人家勞心。”車夫朝西廂那邊望了望,會意道:“小人記下了。不單夫人,就是爺那邊也不會知道。”

張友士見他伶俐,不由微露出點兒笑意道:“辛苦你。”說完命老仆好生送他出去。自己轉身去了西廂看惜春。

張友士進了屋,彎腰在案上寫了個方子給小童,幸喜家裏有的是藥,小童拿了方子自去煎藥不提。他在燈下望著惜春沉思。張友士決心把自己和惜春的關係隱瞞下來,他意識到惜春和秦可卿是完全剝裂開的兩個人。惜春內心強大,不會像可卿那樣柔弱,她不會因為離開了一個男人就尋死覓活。她的事,他不知不覺中知道了許多,他知道她一直處在動蕩之中,那是一種無聲的漂泊,她被人驅逐由此到彼,卻從不輕言憤怒。從剛才開始他就一直在觀察惜春。他暗驚於惜春的冷靜或者說冷漠,甚少有女子一夜之間經曆這麼大的變故還能如此平靜。就像剛才他明明能感覺到惜春平靜麵容之下潛伏的傷心,那傷心像毒蛇一樣咬噬著她的心,竭力想使她痛苦,不得安寧,但惜春很快遏製住了它,拒絕被它控製。她又恢複了她慣有的淡漠。

但惜春畢竟是個柔弱女子,再堅強也有個限度。不一時小童端藥來,一碰著惜春便叫起來:“師傅,快來!”張友士知道不妥,忙趕上去,一探惜春額頭,早已燒得兩頰赤紅。張友士端詳著她的臉,像是意料中事,輕歎一聲道:“這樣發出來也好,也難為你。似你這般心力交瘁,換作尋常女子怕是死過多少回了。”說罷又換過一副方子命小童再去煎,因怕惜春病情有變,自是在旁守著不提。

四更天時,宮中有人來叫他,張友士忙忙地換衣去了,到得太醫院才知是四爺的側福晉身子不爽,命他前去聽診。宮門口早有轎子等著,四人見他出來立馬兒抬著離了皇城往怡親王府而去。張友士覺得事有蹊蹺,路上免不了小心揣度,又擔心惜春在家裏不曉得怎樣,心裏七上八下。到了王府門口,早有兩三個下人點了風燈立在角門旁等他,見他來了忙有條不紊地引了進去,一進一進,除了窸窣的腳步聲,別的聲氣兒一絲也無。這府裏他也是常來的,也知道規矩,因此夜裏也走慣,由下人引著入內,穿過遊廊,入了邊門,先前引他入內的下人,躬身退出,輕手輕腳關了角門。不一時樹影底下有人提著燈過來,借著清白的月光,張友士看清來人是四爺的心腹周用誠,心中一凜,暗道自己猜得不錯,病的哪裏是側福晉,明明就是四爺。

兩人一照麵也不多言,點頭算招呼過。周用誠便引著張友士過了拱橋,去了水榭邊的書房。書房亮著燈,四阿哥正在燈下用墨寫折子,見他來了,忙放下筆道:“雪臣你來了,夜寒相招,實有擾人清夢之嫌。”

張友士退後了一步,下身打千請安道:“擾了爺的文思了,我罪該萬死。”身後周用誠早反手關了門出去,四阿哥見屋子裏隻剩張友士一個,便趕上前來扶起張友士道:“我以師禮待你,先生你卻如此見外。現下已無人,趕快坐下說話。”

張友士謝過,坐下道:“爺休要再提師禮的話,我不過是一流落江湖的寒士,現在在太醫院混口飯吃,得四爺這般看重已是不世之福,何敢以師自居。”話雖如此他仍是不卑不亢,整整衣衫與四阿哥對坐。顯然他這樣的表白已多,四阿哥也不以為忤,仍是臉上帶笑,端起放在案邊奶子來呷了一口,示意他用,皺眉道:“皇上他老人家昨兒個身子不爽,夜裏我帶著府裏頭兩個側室入了大內,用氣功給他老人家瞧了一瞧,眼下應該要好一些。皇上吩咐下今日不用上朝,這才有時間約你來。”張友士一一聽了,點頭道:“先天內氣功,逼入龍體,自能祛邪扶正,舒筋活絡。我說爺怎麼今兒得閑,原來是這個緣故。”

四阿哥看了他一眼,轉身去案上拿了剛寫的折子遞給張友士道:“你看一看,這是我剛寫好的折子,明兒叫人遞進去。”張友士雙手接過,從頭到尾看了,半晌才沉吟道:“怎麼!爺這是要參馮紫英麼?去了他的職,還要處分。”

“他該當受這個處分!”提到馮紫英,四阿哥原本和藹的臉嘩啦一下陰沉下來,鐵青著臉道,“為了兒女私情險些壞我大事,給了他西山大營和銳騎營的差,恩不可謂不重!朝中多少人翹首以待,他卻敢跑到我跟前來說要辭了差事。就為了一個女人!怎麼叫我不心寒?原想著家生的奴才怎麼也比外頭人頂用貼心,不想第一個拆我台的也是他。”四阿哥說著,轉臉看了張友士一眼,見他無甚反應,又續道,“連著清理戶部,追查黃河河道贓款的事我已得罪了一堆人。人人恨不得眼睛裏生出嘴來咬我幾口。在這節骨眼上他不想著替我省事卻盡給我鬧出些不堪入目的事來,這上麵都是廉親王那邊透出來的消息,人家預備參他的罪名:治軍不嚴多有懈怠,且不說我這邊,便是這辜負聖恩的罪也非常。何況私留逃妾,逼死發妻,罔顧國法家法!這一樁樁一件件哪一條不是入木三分的罪責,叫我護也護他不得!”

張友士見四阿哥語調激揚,好像有點克製不住,知道事態的嚴重遠遠超出自己的想象,反而定下心來,一麵聽著他表白,一麵在心裏回味著折子上的一字一句。他也不奇怪四阿哥頃刻之間就知道馮紫英身邊發生的一切,各個王府之間一邊防得水泄不通一邊還忙著互相遞人呢。四阿哥對馮紫英已動殺機,他想著走“棄車保帥”一著,卻顯然心急了些。他既要保馮紫英,又要給四阿哥指出一條明路,因此要小心應對。

“四爺。”他打定了主意方才慢慢開口,“依我看這折子是要上,卻不見得是這個上法。”

四阿哥亦知他與馮紫英交好,有心聽他怎麼來為馮紫英開脫,聞言坐直了身子道:“哦?這怎麼說?願聞其詳。”

張友士望了他一眼,將手上的折子往旁邊一放,屈著指頭道:“第一,舉朝誰不知紫英是您的人,這會子為了怕牽連而棄了他,不單紫英寒心,就是跟著四爺您的這些人,心裏哪個能不打鼓,這麼做無異於自掘牆腳,徒令親者痛仇者快而已,何況也不見得就撇得清關係。再者,那些個罪名,看起來嚴重,仔細剖白開來也尋常。所謂貽誤軍事,到底是為著他身子有病的緣故,這點太醫院可作證,又有四爺送藥去,想必聖上他老人家也有耳聞,況且這病還是前些年跟著他老子征青海時落下的,聖上曆來體恤功臣不會不知道。大不了算他個不能勝任,叫他出缺另選賢能,處分卻萬萬談不上。”一席話聽得四阿哥心頭鬆泛了不少,因笑道:“先生洞悉世事,叫我這個愚人茅塞頓開啊!”

張友士微微一笑,盯了四阿哥一眼。他眼光霍地一跳,眼中的浮翳散開,灰色眸子突然之間晶然生光,亮得讓人心裏發顫。他道:“我倒是知道一個故事,不知四爺有無興趣聽?”四阿哥見他七拐八彎又說起故事來,雖然覺得奇怪卻也不打斷,含笑道:“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