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是出現了明代曆史上除“東廠”之外,另一臭名昭著的特務機關“西廠”。出現了繼英宗朝大太監王振之後,另一位赫赫有名的大太監——憲宗朝的汪直。
汪直“初給事萬貴妃於昭德宮”,本是侍奉萬貴妃的一名太監,因為人精明狡黠,頗得萬貴妃的歡心,由此也被憲宗信任喜歡。汪直成為西廠提督,專職刺探各種信息,向皇帝密報。以至於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而他自己威行朝野,權傾一時。直到汪直因貪圖軍功,攪擾邊境,惹翻了韃靼、遼東各部。眼見邊境不寧,一心要過安生日子的朱見深煩了,聽了東廠太監尚銘和侍郎李孜省的奏報,將汪直貶往南京。汪直失去寵幸,從此退出曆史舞台。
萬貞兒對朝局動蕩毫不在意。這自私自利的女人也從無遠見,不能深刻意識到這些攀附於她謀求私利的人,對江山社稷、子孫後代會造成多大的創傷和隱患。她在皇子夭折,自己不再有娠之後,大半的精力都用在清除朱見深的子嗣方麵。
那些未出世的孩子遭了毒手,已出生被封為太子的亦不能幸免。成化五年(1469年)四月出生,成化七年(1471年)十一月被封為皇太子、成化八年(1472年)被封為“悼恭太子”的皇次子朱祐極,因一場並不凶險的小病而突然暴亡。事後雖無人敢質疑,但多數人有理由相信是萬貴妃下的毒手。
這樣算來,後來的明孝宗朱祐樘能夠幸存,完全是劫後餘生的產物,連他的母親紀氏入宮,也可算是劫後餘生。
成化元年(1465年)的春天,廣西發生過一次瑤民動亂,明軍出兵征伐。大藤峽之戰之後,一些瑤民的妻女被俘入京,充作奴婢。賀縣土官之女紀氏被俘入宮,後因知書達理,充作內廷女史,掌管書室藏書。
成化六年(1470年),憲宗某次入內廷書庫,見紀氏麵容姣好,談吐嫻雅,別有一番溫柔姿態,忍不住與她有了一夕之歡。而這不經意的一次魚水之歡,卻讓紀氏有了身孕。
本來,在萬貴妃嚴密的掌控之下,後宮之中任何風吹草動都逃脫不了她的指掌。這次偏偏出了意外。許是萬貴妃為人驕橫,馭下極嚴,暗地裏已不得人心;又或是大明國祚不該絕於此代,冥冥中要有後來的“弘治中興”。天佑吉人,一向冷酷的宮廷,這次神使鬼差地出現許多出力幫忙的好人。
先是奉命拿來墮胎藥的宮婢,一念之仁,不忍已成型的胎兒打落、紀氏喪命,遂將藥劑減去一半,回報萬貴妃說紀氏其實是“病痞”,意即說她肚裏長了瘤子,以至於腹部脹大,不是懷孕。
萬貴妃此時正為了皇次子朱祐極出生的事情上心,聽了宮婢回報,對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女史懶得再詳加追究,隻是下令紀氏立即移居安樂堂而已。安樂堂是明朝收容老病宮女的地方,即是俗話說的“冷宮”。
所謂“冷宮”,在紫禁城中沒有固定的地方,一般是內廷某一處僻靜荒蕪的宮苑,隻為讓皇帝眼不見心不煩,獲罪的妃嬪被關押在陰暗不見天日的小屋子裏,待遇可想而知。
天啟年間的張裕妃、李成妃因觸怒客魏(明熹宗朱由校之乳母客氏與典膳太監魏忠賢)被幽囚於宮中,一個被活活渴死,一個被關押在乾西五所整整四年,直到崇禎年間才恢複妃位。清光緒帝的寵妃珍妃因觸怒慈禧太後,初被囚禁在鹹福宮北人稱“老苑”的空室裏,後被轉禁在乾東五所壽藥房的配殿裏,被貶至外東路景祺閣北麵的空房裏。
珍妃布衣釵裙,不施粉黛,穿著連宮女都不如。每天一日三餐由太監從門外遞入,還要恭聽太監的訓斥、折辱。一代寵妃尚且如此,就可想見曆史上其他湮沒無聞的女子處境之淒涼。一朝入了冷宮,何止是紅顏冷落,君恩義絕,基本上一隻腳已經踏入了鬼門關,想逃出升天,是難上加難。
等到紀氏生子,萬貞兒得知消息,命令太監張敏前往查探,若是發現紀氏生子就溺死。小小的門監張敏亦是位卑而忠貞,不忍皇上無子,社稷無後,悄悄抱走嬰兒,藏於密室以米漿蜜糖喂養,避免了萬貴妃耳目的進一步搜查。
再來是,廢後吳氏不計前嫌,以江山社稷為重,將孩子養於西內。她痛恨萬氏,憐惜紀氏,兩個苦命的女人和眾多宮人一起,冒著生命危險,藏匿起孩子,竭盡所能地照料。這可憐的孩子,到了五六歲還不曾見過生人,長長胎發披到地上。
冷宮的歲月,漫長寂寞,沒有邊際。
時間失去了真實的意義。宮牆邊的野花開了一季又一季,白雪覆上黃瓦又消融,無聲無息。宮門冷寂,人事仿佛沒有變遷,隻是鎖鏽又厚了幾層。誰也不知道轉機何時出現,抑或是,轉機未至,殺機已至。對於這個孩子的存在,宮中所有得知真相的人都默契地守口如瓶。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憲宗晨起梳頭,見鏡中自己麵容倦怠,華發暗生,不由感慨:“老將至矣,無子。”給憲宗梳頭的太監張敏突然跪下說:“死罪,萬歲已有子也。”朱見深將信將疑,張敏抱定一死之心,慷慨呈言:“奴言即死,萬歲當為皇子主。”
此時,站在一旁的司禮太監懷恩也跪下呈奏道:“皇子現在潛養於西內,已經六歲,一直以來藏匿不敢外傳。”
憲宗這才知道自己有子,驚訝之餘,立即傳旨要去見孩子。
身在冷宮的紀氏得到消息,給孩子換好一件紅色小袍,告訴他:一會看見有人來,當中那個穿黃袍有胡須的,就是你的父親。她抱住孩子痛哭,如生死訣別。這靈慧的女子,仿佛已經探知命運的底牌。這弱肉強食的世界,一旦這孩子重見天日,亦是自己命絕之時。
悲喜交集的憲宗看到孩子的第一眼,就抱起孩子說:“是吾子,類我!”(是我的孩子,長得像我!)幾個月之後,這個在冷宮裏僥幸生存下來的孩子朱祐樘被立為太子。而他的母親卻被封為淑妃。她移居永壽宮後不久,自縊於宮中。時隔不久,張敏也吞金自殺。
“故國三千裏,深宮二十年,一聲河滿子,雙淚落君前。”
如過往那些死去的妃嬪和宮人一樣,他們是夢境一般的存在,如煙塵一般消失在這座宮城裏,很快就無人問津。人人都心知肚明此事是誰所為,卻都心驚膽戰的緘口不提,隻當是個意外吧!這些年來的意外還少麼?皇帝無心追究,誰人還敢深究。
紀妃的逝去或許在憲宗心中激起了些許漣漪,但很快就歸於平靜。他隻在乎自己後繼有人。除此之外,他隻在乎萬貞兒。
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年已不惑的萬貴妃因責打宮婢而痰湧在喉,氣絕暴亡。憲宗哀傷欲絕,歎道:“萬侍長去了,我亦將去矣!”如是,輟朝七天,諡萬氏為恭肅端慎榮靖皇貴妃,陪葬於茂陵。
按照明朝的製度,隻有皇帝和皇後死後才能葬於天壽山陵區。萬貴妃幸運在她是皇帝最寵愛的妃子,死在皇帝之前,得以與朱見深同葬於茂陵。
萬貞兒死後不久,悲傷過度的憲宗也盛年而亡。
數百年後,清朝的詞人納蘭容若路過天壽山的茂陵,勒馬駐足,感而生情寫下了一闋《菩薩蠻》:“飄蓬隻逐驚飆轉,行人過盡煙光遠。立馬認河流,茂陵風雨秋。寂寥行殿鎖,梵唄琉璃火。塞雁與宮鴉,山深日易斜。”
這一段孽緣如何數算?美夢隻剩漣漪,重來亦失餘意。
不過前朝舊事,浮光掠影,前世榮華,如今隻餘深山日暮,寒鴉夜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