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品 漣漪(2 / 3)

宮闈之間,恩斷義絕的往事成例更是不勝枚舉,可他偏偏死心塌地地愛了她一生。而她,亦為他付出了一生。

【貳】

萬貞兒在曆史上的風評並不好,關於她的記載也就前後矛盾。史書上說她“貌雄聲巨,類男子”,亦有人說她“身形豐腴,擅媚術”,雖近中年卻依舊風姿綽綽,風韻為當時後宮那些青澀佳人所不及。

鑒於文人筆下一貫刻薄誇張有失公允,兩者之間,我更傾向於認同後者。縱使在芸芸佳人之中,徐娘半老的萬貞兒稱不上絕色佳人,亦絕對有值得朱見深迷戀的地方。

史載:“帝每遊幸,妃戎服前驅。”可知朱見深每次出遊巡幸,萬貞兒必戎裝侍立英姿颯颯,頗得朱見深的歡心,帶給他無可比擬的安全感,一如往昔。萬貞兒自幼在宮闈間曆練打磨出的心機深沉,兼對朱見深的性格了若指掌,絕非那些初入宮廷的女子可比。

初時,明憲宗遵父命所立的皇後吳氏初掌後宮,不明萬氏的厲害,因小事責打了萬貞兒,冊立不足一月,即被盛怒的明憲宗所廢。再後來,無人敢挑戰萬氏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繼立的皇後王氏審時度勢,懂得寬和忍讓,與世無爭,萬氏遂威行後宮,無人挾製,乃至於宦官、外臣無不諂結於萬氏。

成化一朝的動亂,內廷宦官的勢力擴張,以采辦之名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庸碌之輩把持朝政,人稱“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這些人沆瀣一氣,排擠賢良,敗壞綱紀;外戚亂政,宦官專權,朝事日非,國勢日下。千絲萬縷,無不與萬妃的權勢遮天相關。

憲宗即位之初已任用“傳奉官”,不經吏部,不經選拔、廷推和部議等選官過程,直接任命官員,許多奸佞小人得以晉身,此舉為後世史家所詬病。後期憲宗更崇佛信道,沉迷於神仙方術和長生不老,江湖術士充斥朝堂,直臣難以容身。

成化一朝,為供皇帝和貴妃逸樂,奢靡揮霍,貪腐之弊是很驚人的。所謂“累朝所積七窖金銀俱盡”,連憲宗得知消息時,都對掌管內庫的大太監梁芳、韋興等發怒:“靡費帑藏,實由汝二人!”“吾不汝瑕,後之人將與汝計矣!”

學者分析,成化一朝,之所以沒有出現明代後期那樣的財政赤字,不過是因“前數代之遺澤,一朝不易枯竭耳。”

我印象最深是“成化鬥彩雞缸杯”,當時為博萬貴妃歡心,明憲宗親自設計式樣,特命景德鎮禦窯的工匠,製出一種小巧玲瓏的酒杯供她把玩。“紋飾彩繪於外壁,有雞紋二組,以奇石花卉間隔。一組公雞在前,昂首護衛,母雞在後低頭覓食,三仔雞圍繞在旁,歡呼展翅。另一組亦采二老三少組合,母雞振翅低頭,正奮力與獵物搏鬥,前立一小雞為母加油,並作充分準備,隨時可加入戰陣。也許母雞振翅奮戰,驚動了在前護衛的公雞,驀然回首,關愛之情不言而喻;另二仔雞則嬉戲於花叢下,怡然自得。釉上色彩有紅、黃、褐、綠等,淺染深描,或是二色重疊,搭配巧妙,架構了一幅活潑生動、祥和歡樂的天倫圖。”——既體現了朱見深對萬貞兒長久以來的眷戀(她一直護衛著他),也表達出他內心深處渴望擁有和萬貞兒的孩子,長相廝守,共享天倫之樂的願望。

此杯代表著成化年間彩瓷製品的最高水準,在明神宗年間已然價值不菲。清乾隆皇帝特命官窯仿製,並題詩作詠。

此杯寓意“小器大祥”,奈何天不從人願。

成化二年(1466年)正月,已屆高齡的萬貞兒產下皇子,亦是她此生唯一的兒子。長子誕生,朱見深大喜過望,一麵派人祭祀山川,一切以皇太子的禮遇隆重對待。一麵晉萬貞兒為皇貴妃,隻可惜,這個被朱見深和萬貞兒寄予厚望的皇兒未滿月便夭折。

此後萬貴妃便不再有娠,她的心態亦有了劇烈變化。若說從前,她隻是獨霸後宮,拒絕和其他人分享愛人,此後的她,更立意斬草除根,以絕後患,在後宮掀起無盡的腥風血雨。

是嫉妒也好,是不甘也罷,這一切細說起來亦都情有可原。若在今時今日,以他們的感情,當可名正言順地履行一夫一妻的製度,而無須顧及其他。

遺憾是在當年,她不能做他唯一合法的妻,又身在後宮這樣群芳爭妍的地方。即便他對她的感情無可再深,亦會因眾多的妃嬪不斷介入而分薄。身為一國之君,即便他再專寵她,亦須分出雨露散播到其他女子身上,肩負起傳宗接代的任務。

或許,感情讓人失望的地方亦在此。沒有絕對的忠貞,自始至終一心一意的太少。所謂的“一生一世一雙人”,人不怨天也要妒。就算朱見深內心深處認定萬貞兒是自己此生唯一深愛的女人,無可取代,但在行為上,他或主動或被動的背叛過她不止一回,縱覽明憲宗的後妃表,會發現朱見深一生見縫插針臨幸的女子實在不在少數。

從悼恭太子朱祐極的母妃賢妃柏氏,到明孝宗朱祐樘的母妃紀氏,這些或美貌或聰慧的年輕女子的出現,無不給萬貞兒帶來極大的憂患。歲月是不饒人的。她出身寒微,自幼入宮,外朝並無得力的親眷貴屬可依靠,唯一的兒子又早早夭折。

這麼多年,若不是她生性機巧,善於應對,能夠牢牢把握住皇帝的心,借以建立了自己的勢力,又巧合地死在皇帝之前。一旦改朝換代,她的下場不會太妙。

她在後宮大開殺戒,逼得夫君差點絕嗣。試想當年宮闈間此起彼伏的流血事件,真叫人不寒而栗。人與人之間的惡鬥,居高臨下置人死地的姿態——權力所賦予人的惡毒和陰冷,與它所賦予這座宮闕的金碧輝煌形成鮮明對比。

她對他,不是沒有患難真情,隻不過,最後都化作了心機詭計。曾經的纏綿隻剩孤寂。但我理解萬貞兒,與漢朝那位與她行為相似的趙合德相比,兩者都是控製欲極強的阿修羅式的人物,寧枉勿縱。

不同在於,萬貞兒對朱見深,有那麼多年相依為命的感情作底,她有資格捍衛自己來之不易的地位。而趙合德對劉驁,更多的是以美色固寵,以填欲壑,傾城之美換一世榮華,說到底,並沒有幾分真情實意。

成化年間的宮闈之爭,接二連三皇嗣夭折,都說是意外,可哪有那麼多的意外?想必朱見深心中也是有數的。隻是,他對萬貞兒的愛已經遠遠超越了人情,違背了常理,令他漠視那些為他生兒育女的妃嬪。

那些如花美眷,在他心中不過是生育工具,抑或是即興遣懷的玩物而已。至於那些皇嗣,對於朱見深而言,不比這個陪伴了他半世的女人重要。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不再是他世界的一部分。乾坤顛倒,世界隻是她的一部分而已。

從幼年起,他最眷戀的女人就是她,哪怕她芳華不再,哪怕她在眾人眼中是個悍婦、妒婦,哪怕他心知肚明她做下的惡事,他總能找到理由去原諒她。也許連原諒都談不上,他不覺得她所做的事情能減少他對她的感情。情深情執如此,夫複何言?

所謂拱手江山討你歡,朱見深放縱萬貞兒的一切作為,是非對錯標準已不重要。朱見深對萬貞兒的信任已然讓他放心放手讓她去為所欲為。

或許,在朱見深想來,這個女人一生都是忠於自己的,她又沒有了兒子,將來也難有所企圖,就算她現在做得有些過分,又能過分到什麼程度呢?就當是寵她吧,就當是補償吧。萬貞兒始終是向著他的,不會為了別人去害他。而萬貞兒之外的其他人,他就不是那麼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