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品 遺恨(2 / 3)

正德九年(1514年)正月十六日,時值元宵佳節,宮中放煙花不慎失火,殃及乾清宮。乾清宮是內廷三殿之首,武宗見火起,下令撲救,自己跑到了豹房,笑顧左右:“好一棚大煙火啊!”這句話其實透露了他心裏真實的想法。如果有一種方法可以不著痕跡天從人願地毀掉這個金碧輝煌的牢籠,他是無上歡迎的!

與空蕩乏味的紫禁城比,朱厚照更喜歡自己營建的兩個小天地——豹房和宣府(今張家口宣化區)的鎮國府。這成為後世史家集中火力詬病他荒唐的兩大案例。

朱厚照興建的豹房原址在皇城的西苑太液池西南岸,臨近西華門的地方,即今天的北海公園西麵。今中海、南海、北海三海,明代統稱為太液池,在西苑內。豹房始修於正德二年(1507年),至正德七年(1512年)共添造房屋200餘間, 耗銀24萬餘兩。

事實上,豹房因朱厚照而揚名,卻非他創建,原本是皇室貴族豢養虎豹等猛獸以供玩樂的地方。朱厚照曾買來大量猛獸試驗,發現豹子最為凶猛,因此多養豹子,人稱豹房。

豹房多建密室,有如迷宮,又建有妓院、校場、佛寺,除了廣納美貌樂伎以供淫樂之外,朱厚照所寵幸的義子們也多隨侍於此。朱厚照從正德二年(1507年)入住一直到正德十五年(1520年)駕崩,都居於此處。豹房並非尋常意義上的行宮,亦為朱厚照處理朝政的場所。朱厚照雖然不愛深居大內,亦不愛接見大臣,卻沒有延誤真正的國家大事。就正德一朝的實跡來看,他批答奏章,處理朝政等軍國大事時,還是令出必行,少有失策的。

正德朝權傾一時的大太監劉瑾,被同黨彈劾,事緣劉瑾貪瀆,橫行霸道,不單欺淩大臣,漸漸亦與同黨不睦,試圖排擠“八虎”中的張永,張永不忿,向正德密奏。正德五年(1510年),寧夏安化王反叛,起兵的名義就是清君側,除劉瑾。消息傳到北京,劉瑾藏匿起檄文,不敢讓武宗知道檄文的內容,叛亂雖被平息,但劉瑾犯下欺君大罪卻是不容置疑。

朱厚照帶醉聽完奏報,即刻下令緝拿,幾乎在彈指之間,不可一世的劉瑾束手就擒。順帶查抄出劉瑾僭越、意圖謀逆的種種罪證。朱厚照下令將其淩遲處死。

寵幸劉瑾固然是朱厚照一生的大錯之一,但當機立斷誅滅劉瑾,這戲劇性的一幕,又體現出他性格的機變果斷。朱厚照雖然荒唐任性,貪玩好勝,卻是深諳帝王之術,將皇權牢牢掌握在手中,毫不鬆懈。

明代閹禍甚劇,權閹把持朝政,隻手遮天之時百官無人可與之抗衡。宦官作為皇帝的家奴,生死存亡卻存於主子的一念之間——這是明代宦官專政大異於漢唐時期宦官專政的顯著特點。

過往朝代宦官專政,宦官勢力大到可以操縱帝位,決斷皇帝的生死,明代卻沒有這種情況發生,這是相當耐人尋味的。

可以這麼說,朱厚照的貪玩任性,種種驚世駭俗的出格行為,絲毫不影響他的絕頂聰明。在豹房他精研佛學經典,會梵文,常招高僧入內,坐而論道,天賦悟性驚人。文的行,武的也行,朱厚照廟號“武宗”,他也確實“奮然欲以武功自雄”,生性勇猛的他不單豢養豹子,更喜與猛虎相搏,不是葉公好龍那等貨色。

他內心深處一直盼著有機會大顯身手,像太祖、成祖那樣橫刀立馬,開疆拓土,立下赫赫戰功。從這個角度來看朱厚照也算是文武全才,德智體美全麵發展。(他是皇帝,不用“勞”。)

正德十二年(1517年)十月,在寵臣江彬的慫恿下(這位兄弟可是為皇帝擋過老虎的人,身為武官,他擅長投其所好,除了溜須拍馬,還能陪皇帝打仗,此後迅速取代錢寧成為朱厚照的第一寵臣),朱厚照到邊地宣府(今張家口宣化區)巡邊,建宣府。此後他又多了一個享樂地、安樂窩。他在宣府樂不思蜀,將此處稱為“家裏”。

此前他還有一次未遂的逃跑。當然,在朱厚照看來,此次行動更可稱為一個偉大的冒險。朱厚照決定跑到關外去耍(主要是找蒙古人)。關外可不是什麼太平地方,皇帝大人單槍匹馬溜出去自助遊,萬一出了意外誰也擔當不起。

正當城內的文官大臣們急得五雷轟頂、六神無主時,好消息傳來,朱厚照的出遊計劃,在居庸關外遭到了巡守禦史張欽和守關大將孫璽的聯手狙擊。兩位大臣明白事態的嚴重性,寧死也抗旨不放他出關。

雖然年號為“正德”,朱厚照的一生的行為卻是對這個詞不折不扣的反諷。他一生都在與束縛自己的各種規條做不懈的鬥爭,自覺不自覺地做著個性解放運動。麵對大臣們苦口婆心地勸諫,他態度良好的表示,知道了!你們說得不錯!轉個身我行我素,典型的“虛心受教,死不悔改”。

他該玩玩,該樂樂,推陳出新,精力旺盛。攤上這麼一位百年難得一遇的混世魔王,大臣們除了搖頭歎氣,痛哭流涕,不斷提升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之外,還能有別的招嗎?

正德十三年(1518年)立春,朱厚照在宣府,照例要舉行迎春儀式。以往的迎春儀式,不過是用竹木紮成架子,上麵放些吉祥圖案,進獻給皇帝,謂之“進春”。朱厚照玩膩了,想來點新花樣。他親自設計迎春儀式,命人準備了數十輛馬車,上麵滿載婦女與和尚。行進之時,婦女手中的彩球與和尚的光頭相互撞擊,彩球紛紛落下。這次迎春儀式,武宗格外有興致,對自己的傑作甚感得意。

如果這還不算驚世駭俗,作為曆史上赫赫有名的“玩酷”,朱厚照還有出人意表的後招。他給自己更名朱壽,九五之尊不憚自貶為“武人”,自封“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凡往來公文一律以威武大將軍鈞帖行之,後來自己又加封為“鎮國公”,官方全稱“鎮國公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朱壽”,令兵部存檔,戶部發餉。

可想而知,這道詔令一出,京城那些尊崇禮法、循規蹈矩的大臣們得知之後會有多崩潰。捶胸頓足、痛哭流涕有之,尋死覓活有之。《明史·武宗本紀》就說他“耽樂嬉遊,昵近群小,至自署官號,冠履之分蕩然矣”。

對於大臣們的規勸,桀驁不羈的朱厚照根本不予理會。我估計,看他們倒黴抓狂無計可施的樣子,已經成為朱厚照的惡趣味。

他知道,他們根本不懂,他一生追求的就是擺脫大明皇帝這種官方正式身份的束縛,以不同的角色遊戲人間。他也不需要他們懂。

正德十二年(1517年),朱厚照在陽和(大明真正的軍事前線)適逢蒙古韃靼小王子(即達延汗巴圖蒙克)引軍來犯,明武宗大為振奮,親自排兵布陣,戰爭中,明軍一度被蒙古軍包圍。

朱厚照見狀親自率軍殺入敵陣(頗有朱棣當年的風範),明軍之圍得解。此役之中,雙方大小百餘戰,朱厚照與普通士兵同吃同住,還躍馬揮刀殺敵一人,極大地鼓舞了士氣。小王子自度難以取勝,引軍西去,終此一生不敢深入內境。

這位小王子可不是童話裏的小王子,此君乃是韃靼最卓越的軍事天才,戰績彪炳,明將領提到他可以說是談虎色變。在王守仁沒有出現之前,他可算是打遍大明無敵手。

若是區區小敗,以他多年縱橫沙場,以蒙古騎兵的英勇彪悍,當不會輕言放棄。此戰史稱“應州大捷”。想當年,英宗率20萬大軍卻成了蒙古人的俘虜,兩者不可同日而語,武宗這一戰之勝,真是揚眉吐氣,盡展胸中抱負,一償“天子守國門”的夙願。

想那時,金戈鐵馬,殘陽如血,大漠如煙。我深信朱厚照躍馬回望,看見的是先祖的榮光。這一刻他才是真的意氣風發。

怪不得朱厚照回去興高采烈給自己加封“太師”。北方玩膩了,也建功立業了,他又琢磨著去南方耍耍。這一次文官集團徹底飆了,你老人家不務正業,我們忍了,三天兩頭溜出去玩,一晃幾個月,我們也忍了;擅自出戰,你打勝了,我們也不說啥了,你給自己封官,改名叫朱壽,如此數典忘祖的事,我們也接受了。您老能不能稍微消停會?

朱厚照當然不願消停,雙方對峙的結果就是,上書勸諫的大臣們被罰集體在午門罰跪,每天十二個時辰,跪足五天之後還有廷杖30伺候。這場對峙因正德十五年(1519年)六月,爆發的“宸濠之亂”,而握手言和。

寧王欲效仿成祖朱棣,在江西南昌起兵叛亂,奈何他不是朱棣,朱厚照更不是朱允炆。更何況,這個時代還出了一位光耀千古的人物——王守仁。王守仁不單是橫絕百代的哲學家,還是個天賦異稟的軍事家,他用兵的風格就是詭詐。遇上了全能型的王守仁,朱宸濠隻有四個字——必敗無疑。

得知寧王叛亂,朱厚照不以為意,相反大為亢奮,這次不用溜出關外去打蒙古人了,現成就有一個。他以禦駕親征為名巡遊江南,具體行程是這樣的:由京城出發,途經保定進入山東,過濟寧抵達揚州,然後由南京、杭州一路南下,到達福建。

朱厚照邊走邊玩行至半路,其實此時大局已定,無所不能的王陽明先生已經平定叛亂,俘虜寧王。深感沒有趕上好戲,一身本領無用武之地的他,聽信江彬的慫恿,準備將寧王放回鄱陽湖,再戰一場,彰顯自個兒的能耐。

好在王陽明先生不愧是“心學”的集大成者,壓住了朱厚照歪門邪道心血來潮。他比聰明絕頂的朱厚照更聰明絕頂。在王先生的斡旋下,朱厚照勉勉強強接受另一個遊戲方案:在金陵獻俘儀式上,將朱宸濠假意釋放,再化身“鎮國公威武大將軍朱壽”,將寧王抓獲,滿足這娃的好勝心兼虛榮心。

不厚道的我,每每讀到這段史料都噴飯。我要是寧王,我真的會覺得很羞辱啊!

江南玩夠了,寧王也親手“抓獲”了,朱厚照準備回京了。他依然保持了高昂的遊玩興致,絲毫沒有意識到死亡的陰影已經降臨。

正德十五年(1520年),南巡途中的朱厚照在清江浦(今江蘇清江市)垂釣,不慎落水受寒,從此之後身體每況愈下,不複以往的活力。次年,病逝於豹房,結束了他多姿多彩,出人意表的一生。終年31歲,葬於昌平金嶺山東北的“康陵”。

朱厚照的一生是不免被定義為荒唐的。他一生不安於室,做了太多令人瞠目結舌、拍案叫絕的事,把他老爹孝宗的份額也揮霍掉了。但他實在不能被簡單定義為昏君。他雖然膩味大臣對他的勸諫,卻不曾輕易動用自己的權力去為所欲為。

對他而言,這江山就是他的遊樂場,他的興趣不是做一個像他父親那樣的中興明主,名垂青史。他隻是愛玩,一心一意活得自由自在,他渴望自由,身體和精神的雙重自由。

他玩得超越了那個時代人的理解,亦令後人瞠目結舌。在某種意義上,他活得瀟灑,更活得苦悶。他終此一生無法擺脫自己既定、法定的身份。作為一個充滿激情的浪漫主義者,他所追逐的,是一個始終無法實現的夢,猶如水中撈月,鏡裏觀花。

還是用唐伯虎的絕命詩來做結吧:“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又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隻當漂流在異鄉。”唐伯虎一生坎坷,絕命詩瀟灑為表,底蘊蒼涼,說穿了,仍是文人心酸寒苦。這首詩用在朱厚照身上卻是恰如其分,且更有來去從容瀟灑自如的意味。

下一世,願他能得自在身。

【叁】

武宗逝後,因其未有子嗣,繼承人隻能在近支宗室裏挑選。在皇室的首肯下,內閣首腦楊廷和按“兄終弟及”的祖訓,選擇明憲宗第四子、興獻王朱祐杬之子朱厚熜,入繼大統。

在楊廷和看來,朱厚熜資質聰穎,年紀又小(才15歲),一切看起來和正德繼位時差不多。隻要他善加調教,這個少年當可以成為一代明君,也可以稍稍彌補他輔佐正德的缺憾,延續大明王朝的盛世之光。

不久之後,楊廷和就會發現自己失算了,他會沉痛地意識到這個錯誤。這位有擁立之功的三朝閣老會為此付出結束輝煌仕途的代價。眼前這仍顯青澀的個少年何止聰明,他簡直可以說是老謀深算,是天生的政治生物。

早在由藩邸入京之初,朱厚熜就名分問題提出嚴正交涉。當迎接他的禮部大臣們請他“從東華門入文華殿,先成太子之禮”時,政治嗅覺極為敏銳的朱厚熜,堅決不從。東華門是紫禁城的東側門,是平日裏內閣官員和朝臣出入的宮門,大行皇帝的梓宮、神牌也由此門出。

朱厚熜表示:“吾嗣皇帝位,非皇子也。”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這條入宮路線是專門為皇太子設計的,做皇帝應該走大明門,進奉天殿。

他的意思很明確,我是來繼承帝位的,不是來給人當兒子的。麵對皇位的誘惑,年僅15歲的朱厚熜沒有欣喜若狂。他拒絕受人擺布,態度堅決,不為所動,打定主意談不攏就一拍兩散。麵對他這樣心理素質超強的談判高手,久經江湖的楊廷和亦無計可施,這是他看中的人選,左思右想隻得妥協。

隨後,嘉靖帝生母興獻王妃蔣氏入京,禮部擬議由“崇文門進東華門”,嘉靖帝不允,嫌東華門等級不夠,改由“正陽中門直入”。

即位正名之後不久,嘉靖又出新招,提出要追封自己的生父為皇帝。從人子的角度,他這個要求完全合情合理,但這個頗近人情的要求,被號稱尊崇禮法的朝臣們抵製,嘉靖帝心中有火發不得,這個皇帝當得爹媽都不能認,還要跟這幫死腦筋鬥智鬥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