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薄言也是直到衝上去的時候才發現,原來他已經那麼討厭這兩個人。
“那你為什麼不跟老師說?”宋持風有些不解地皺起眉:“以你的成績,就算你沒有證據,老師也會相信你的。”
這一點宋薄言當然知道,他側眸看了宋持風一眼,說:“我不想讓池清霽知道。”
不想讓她知道,不想讓她擔心,也不想讓她生出一些不必要的期待。
那個時候兩人還沒有在一起,宋薄言也沒有一丁點想要和池清霽談戀愛的念頭,因為他的目標非常明確,他要去留學,以後也可能不回國,直接留在國外的研究所工作。
他的未來充滿了不確定性,他沒辦法給她任何承諾。
而池清霽這三個字也猛地衝淡了飯桌上春節的喜慶氛圍,秦姨以前就很喜歡那個活潑陽光的小姑娘,後來知道她們家出了這麼大的事兒,心裏惋惜了好一陣。
她皺起眉頭,眉眼間皆是不忍的神色:“那個小姑娘哦,是真的太可憐了……”
思及心上人,宋薄言口中的年夜飯徹底沒了味道。
那頭,剛結束了網絡節目錄製的池清霽從出租車上下來,迎著紛揚的大雪走進了小區,雪地靴踏在鬆軟的雪花顆粒上,將它們從鬆散到緊實,發出寒冷的窸窣聲響。
雖然她已經幾個月沒來過這裏,但因為之前走過不止一次,對路並不陌生,很快找到熟悉的樓門洞,走了進去。
她上到熟悉的樓層,卻沒有走向熟悉的那一側的門,而是轉身徑直走向相反方向。
按響門鈴,裏麵很快傳來腳步聲。
門開,裏麵的女人看見來人是她,明顯一愣。
池清霽朝她禮貌地彎了彎唇角:“林教授,談談嗎?”
“可以,請進。”
一瞬間,林韻臉上那點不自然的神色便消失得幹幹淨淨,她側過身示意允許池清霽進來,“小宋今年好像回去了,你沒跟他一起嗎?”
“沒呢,我在麓城還有工作,就沒回去。”池清霽抖落一身寒氣踏入玄關,先簡單掃了一眼林韻的家。
很簡單的小房子,雖然是兩居室,比宋薄言那邊大上一些,家具擺設卻是差不多簡單,客廳一張沙發一張茶幾,就連電視都沒有,隻正對著一麵白牆壁,讓池清霽看著都覺得有點無聊。
“大過年的還要工作啊。”林韻帶著池清霽走了幾步,“你先坐吧,我去泡點茶?或者你想喝點什麼,我這裏還有點果茶。”
“不用了,林教授。”池清霽畢竟單槍匹馬過來,也不好赤裸裸地到處看,餘光隻快速地從林韻臥室的書桌上掃過一眼,看那書桌上隻有電腦、相框之類毫無特別之處的東西,便收回目光:“其實我這次找您是有點問題想問您。”
“嗯。”林韻好像也並不意外,率先在沙發靠裏側的位置坐下:“你可以直接問。”
“您大學是在慶城讀的嗎?”池清霽在另一側坐下,抬眸對上林韻的眼:“聽說您本科是在慶大讀的,一路讀到研二,後來突然出國留學。”
“對,我大學是在慶大讀的,因為本校考本校的研有分數上的優待,就直接留校讀研了。”
隻是和池清霽想象中不同,林韻的態度並不像有所遮掩,甚至很坦然地向她介紹起了自己曾經的就讀經曆。
“為什麼您當時會突然選擇出國呢?”池清霽問。
“因為當時國內的生科不受重視,我覺得在國內留著發展看不到什麼希望,而且我當時也出了點私事。”這個問題林韻顯然也回答過不止一次,她看著池清霽,似乎無聲地歎了口氣:“然後我跟我家裏人說了,他們很反對我出國,說女孩子出國鍍金沒什麼用,就是浪費錢,反而堅定了我出國留學的決心。”
這可能就是原生家庭不好的悲哀,林韻從小就沒有體會過什麼父愛母愛,當年選生物科學專業的時候就因為這個學科本科出來就業難而跟家裏吵翻了天,決心要讀研的時候又是一道坎。
那個時候林韻回顧自己的前半生,就感覺自己好像每一步都是一道坎,別的孩子有的困難她有,別的孩子沒有的困難她也有,一路走來,跌跌撞撞,每一步都是血肉模糊。
“池小姐,我知道你姓池,我也知道你叫什麼名字。”看著池清霽的臉,林韻腦海中的回憶如潮水般翻湧起來,她深吸一口氣,輕聲說:“你這麼聰明,應該知道我的意思,我不想兜圈子了,不如直接問你真正想問的吧。”
池清霽因林韻的直白而微微愣了一下,迅速回神,點了點頭:“你認識我爸,對嗎。”
林韻說:“認識,池教授從我本科的時候就教我們班的基因工程和生物信息。”
彼時林韻也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進了大學得到自由後,就想把自己沒有得到過的,缺失的那一部分愛從別人那裏找補回來。
所以她開始打扮自己,把樸素的黑長直燙成嫵媚的大波浪,課餘時間都用來研究化妝,並且格外享受異性們朝她投來垂涎的目光。
加上本身先天條件不錯,她很快和一個男生墜入愛河,戀愛卻談得並不順利,男生比起給予她缺失的愛,更多的好像是從她這裏索取情緒,林韻被折騰到筋疲力盡,卻沒想到分手了之後才是噩夢的開始。
“後來你讀研的時候,他也是你的導師,對嗎?”
“對。”
她那時因為把大量時間都投入到戀愛以及打扮自己這兩件事情上,和室友同學都不怎麼往來,被前男友跟蹤糾纏的時候甚至不知道應該找誰傾訴和求助,隻能大中午提早到下午上課的大教室裏哭。
但前男友早就從她同學那裏買到了她的課表,宿舍沒找到她就直接到了教室,滿臉興奮地說她哭起來的樣子也很美,就拿著那個黑色的長鏡頭對著她拍。
鏡頭。
林韻至今都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圓形的,漆黑的,就像是一個無底的黑洞,裏麵承載著根本看不清也數不盡的惡意,記錄下她所有的狼狽與崩潰。
“我就是那天和池教授認識的,他幫我製止了我的前男友,並且警告他再這樣就會把這件事告訴他的導員和班主任,因為我前男友很怕他家裏人給他停卡,所以算是暫時鎮住了他,讓他至少不敢再那樣明目張膽了,那次事情之後,我一直很感激池教授,所以後來讀研的時候就去了池教授的麾下。”
女人說著,眼眸微垂,好像想起了讓她十分感動的事情,甚至輕輕地吸了吸鼻子:“我知道你這次找到我,是想問我當年咖啡廳的事情,很抱歉,我在那件事之後就隱姓埋名了,因為……我不想再讓我的前男友找到我,再拿著那個鏡頭對著我,我會瘋的……對不起……”
整件事在林韻口中被得到了補充,很多池清霽之前想不通的事情也看似有了答案。
比如那天為什麼隻是一個短暫的擁抱就正好被拍到,比如林韻留學、改名,甚至就連日常打扮的風格都徹底換掉,隻為了隱姓埋名地活下去。
隻是還有一點,也是最關鍵的一點。
“所以那天,他是因為想報複我爸嗎?”池清霽有點懵,她從來沒想過最終導致老池自殺的原因,竟然是因為他的正義感。
她看著麵前非常誠懇在向自己道歉,並且好似沒有一絲一毫隱瞞的女人,眉頭已經不自覺地擰起:“那你為什麼當時不跟他們解釋,你為什麼當時不說話?”
如果事情真的像林韻說的那樣,她確實是一個無可厚非的受害者——在照片事件出現之前。
可後來她明知老師清白,卻不光沒有站出來幫老師洗脫冤屈,還用沉默助長了變態前男友的報複行徑,這和那個變態又有什麼區別!?
林韻可能是受害者,但她同時也是板上釘釘的加害者。
池清霽麵對林韻的眼淚,完全提不起任何憐憫,有的隻是開始燃燒的憤怒與不可思議。
“他幫你擺脫了前男友,你為什麼恩將仇報,你為什麼當時不說你約他就是為了問出國留學的事情,你為什麼要把自己弄得像一個受害者一樣,為什麼?”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沒有說話會導致那麼嚴重的後果,如果我當時知道的話我一定會為池教授站出來的,對不起……”
林韻情緒卻崩潰得異常迅速,渾身上下再找不到分毫上次見麵時的氣定神閑,低著頭哭得像個淚人。
麵對這樣的林韻,池清霽縱使是有滔天的火氣也沒辦法朝她發泄,隻能握緊了雙拳,咬著下唇強忍著眼淚,沉默下來。
不對。
還有哪裏不對。
老池確實跟她很能藏事,明明確診了中度抑鬱還每天打起精神在她麵前粉飾太平,但當時事態已經那麼嚴重,他不可能還幫著那個死變態隱瞞,尤其不可能在學校的調查隊麵前隱瞞。
林韻肯定還藏了什麼沒說!
思忖間,池清霽的目光又一次落到林韻的臥室。
她臥室的風格和客廳也相差無幾,家具極為簡單,一張床兩個書櫃一張書桌,書桌上也沒什麼特別的東西,隻有一台筆記本電腦,一個相框,和一個筆筒。
等等,相框?
來不及細想,池清霽的身體已經快一步動起來,朝林韻的臥室走去。
“池小姐,你幹什麼?”
隻見上一秒還在失聲痛哭的林韻就在這個時候忽然三步並兩步追上來,伸手想要拉住池清霽,“你進我臥室幹什麼,你在侵犯我的個人隱私,你這是非法入侵民宅——”
對啊,她進門的時候為什麼看見了卻沒有發現。
一個這麼害怕拍照的人,一個看見鏡頭都會恐懼的人,一個和家裏鬧翻了多年沒有來往的人,她的桌上,如果會有一個相框的話,那應該放著誰的照片呢。
池清霽一把甩開林韻的手,不顧一切地走過去拿起桌上的相框,在看見照片裏笑得溫暖和煦的男人時,眼前頓時被淚水模糊成了一片。
是老池。
照片裏的人居然是老池。
方才還缺失的信息在看見爸爸照片的那一刻全都被補齊,池清霽站在原地,雞皮疙瘩止不住地往外冒。
她明白了,全部都明白了。
這確實很像是老池這個爛好人的作風。
哪怕知道了這個學生對自己有不同尋常的感情,還是先站在對方的角度,考慮對方的前途,幫她隱瞞下這件不光彩的事情。
她的爸爸為什麼會這麼溫柔,哪怕身陷囹圄,哪怕惡意纏身,他依舊沒有直接把自己摘出去,置身事外隔岸觀火。
隻是——
“林韻,你那天叫他去咖啡廳,不是單純隻問留學的事情吧。”
池清霽手裏握著金屬相框,邊緣鈍圓的角就抵在她的掌心,深深地陷進了她的肉裏。
“你暗戀我爸,是嗎?”
從剛才起,池清霽就一直在想,是不是因為變態前男友許以林韻什麼好處,讓她沉默,好把自己摘出去。
現在池清霽才知道,她想的還是簡單了。
這個女人沉默最本質的原因是因為她自己心虛,她知道自己企圖破壞別人家庭,她怕自己暴露,所以她不敢說。
“你是人嗎,啊?”
如果可以的話,池清霽真恨不得自己手上現在握著的是一把刀,直接把眼前這個直到一分鍾前還在謊話連篇的女人給捅死。
“他直到死之前都在幫你隱瞞,都在怕影響到你的前途,而你在做什麼,你在做賊心虛,你在賊喊捉賊,你讓他一個人承擔了本來應該是你來承擔的責任!”
其實站在上帝視角,老池的選擇非常正確,因為隻有把一切歸咎到誤會,這樣他們兩個人才都能在這陣風中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