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2 / 2)

我老得已經沒有辦法像過去那樣,健步如飛地爬上山坡,我老得沒辦法像年輕時那樣恣意熬夜,第二天照樣生龍活虎。我越來越容易困倦,也越來越容易忘卻。

當我坐在車上時,我再也沒有辦法像以前那樣一路歡笑,我會感到疲憊,我會躺在車上就那樣枕著U型枕熟睡過去。

原來一切早就有所預兆,難怪謝淑卿欲言又止,好似在提醒我要去找隔壁鄰居。也難怪這個司機大叔能陪著我從高雄跑到台北,又能從台北衝向新竹。最後還從新竹一路奔向阿裏山。

林漢聰笑著把我抱在懷裏,隨我如何捶打,隻是說:“沒事了沒事啦。我們可以回家了。”

從一開始,林漢聰就很清楚我在做什麼,是我莫名就這樣踏入過往記憶的迷宮,是我忘記了後來發生的一切,卻對這段往事耿耿於懷。

那些記憶像是拚圖慢慢在我腦海中拚湊起來,過往回憶,幾十年相處時的瞬間,他補給我的燭光晚宴與正式求婚,還有在台北的婚禮……

生活真的就像他所說,跟著他有可能會吃苦,但是他一定會努力讓我過上最好的生活。他是最支持我工作的,為了我搬到高雄,在我加班時等候在電台樓下,偶爾帶一束花或者有趣的小玩意兒來找我。

後來……後來我懷孕了。

我們有了一個兒子,有了孩子以後,時間像是被按下了加速鍵,越過越快,但我們依然還是那樣恩愛。

再後來,我開始忘記。

我會忘記爐子上燒著的飯菜,會忘記兒子囑托我要帶的東西,忘記剛買回來的菜,忘記水龍頭到底有沒有關。

我忘記的東西越來越多,直到所有人都意識到這件事已經超出控製。林漢聰陪著我來到醫院,醫生說,我的健忘是阿爾茲海莫病的早期症狀……

忘記,是個不可逆的過程,我慢慢覺得自己的記憶像是被送到削皮機上的土豆,削掉一層就少一層,到最後徹底什麼都不剩。我上網查過,我會忘記現在,而後忘記過往,從無關緊要的事開始忘,一直到將生命裏最重要的人也拋之腦後。

最後我會忘了怎麼走路、說話,甚至呼吸。

我會忘記如何“活著”。

我腦海裏開始不斷湧入一些明明親生經曆過的回憶,我的孩子、我的生活、我的事業……這些記憶碎片慢慢拚湊進來,讓我覺得腦袋像是被人狠狠拿重錘砸了一下。

耳鳴伴隨著頭疼席卷而來,我強忍著不適伸手捧住了林漢聰的臉,哭著告訴他:“這一次我們牢牢記住這一切好不好?這一次我們什麼都不要忘記了……你幫幫我,幫幫我好不好,我不想再忘記了。”

我不想再忘記曾經跟他發生過的點點滴滴,我也不想再回到失去他時最撕心裂肺的青春年少,我想要我們的完滿,我想知道我們兩個人的“答案”,我不想再承受一遍失去他卻又與他重新相逢的苦痛折磨。

當回憶湧入,我其實很清楚,這些事我已經不是第一次做了——翻出那盤磁帶,一路去往阿裏山。有時候因為錄音帶出現意外,我一定會先找回台北,偶爾也會去一趟新竹。

這段回憶在我生命中有著非同尋常的分量,正是這段找尋讓我更加堅定選擇了自己的摯愛。我與林漢聰在阿裏山曾發生過許多事,這些事曾令我情緒大起又大落,曾在這以為命運饋贈、幸福降臨,也曾在這害怕至此失去此生摯愛,與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就此永別。

林漢聰攬著我的肩膀,摟著我走到一旁椅子上坐下。他從背包中取出礦泉水遞給我,伸手用帕子替我慢慢抹去眼淚。

我看著眼前那座小木屋,腦海中終於拚湊出當年真相。

那時候我與林漢聰已經分手一年多,分手以後,我都專心在做我的電視台節目,平日裏也是電視台、出租屋兩點一線地生活著。

收到磁帶那天,我正在為下周節目篩選觀眾投稿。林漢聰的磁帶就混跡其中,我甚至一開始都沒有發現。當他聲音從耳機中傳來時,我聽著他用熟悉的語調呼喚著我的名字。

“心卉。”

他將過往點點滴滴拆解開,不論是曾經的遺憾還是當下的惋惜,他真誠地向我述說了這些年的經曆。

他的自卑,他的膽小,他的怯懦,他把自己完完整整地剖開在我麵前,向我尋求諒解,並在最後對我說:“心卉,我們的故事到底應該有個什麼樣的結局,交給你來做決定。阿裏山見,我會等你。”

他說了一個日期,三日後,我們共同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