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深海中的燈(2 / 3)

小孩也要麵子,他們看了看衡月,認出她是從外地來的,不約而同地相互對視幾眼,然後小牛崽似的嬉笑著拔腿跑了。

村長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帶著衡月繼續往前走,見衡月望著幾個孩子跑得歪歪扭扭的背影,連忙解釋道:“衡月小姐你別擔心,林桁這孩子不這樣,他聽話得很,不抽煙也不打架,勤快能幹,讀書也厲害,村裏個個見了都誇,不像這幾個不學好,成天書也不讀,盡在坡上打滾……”

他擦了擦汗,說著氣得擰開手裏的保溫杯喝了一口,臉頰肉隨之動了動,齒間抿出一張因泡太久而變得發苦的碎茶葉,本想吐出來,但看見衡月,又給幹吞了回去。

衡月見小孩跑遠,收回視線,看著腳下崎嶇不平的路,語氣平淡:“沒事,你別擔心,我既然答應了會照顧林桁,就不會反悔。”

村長放下心來,連道了幾聲:“好、好,那就好……”

不止孩子,去林桁家的路上,她們還遇到了幾個村民,皆是汗流浹背地在地裏幹活。和城市疏離冰冷的人際關係不同,村裏的人彼此熟識,幾乎每個人看見村長都要打聲招呼,再隨口聊上兩句。

他們看見一個漂亮年輕的城裏女人撐著傘跟在村長後麵,都很是新奇,通通在問村長衡月是誰。

村長也不隱瞞,樂嗬著道:“這是林桁的家人,來接他去城裏住。”

“哎喲,那林桁這下子有福氣了哦……”

衡月笑著朝村民點點頭,隻說一句“你好”,並不多言。

又走過一段還算平坦的幹燥泥路後,村長指著遠處在一片油菜地裏冒出頭的瓦房對衡月說:“就那兒,馬上就到了。”

他們走了已經有十多分鍾,衡月鞋尖點地,驅趕著湧上來的細小蚊子,客氣道:“好,辛苦您了。”

“沒事沒事,應該的。”村長擺擺手,感歎道,“之前啊,我們一直聯係不上林桁他爹,林桁都跟我說不用管他了,唉,那麼大丁點兒一孩子,也是吃夠了苦頭,馬上就要高考了,穩妥妥的大好前程就在眼前,哪能說不管就不管。咱們這村裏,就沒出過大學生。這孩子聰明、成績好,考不出去可真就毀了。”

村長想起什麼,歎了口氣:“那孩子還不知道你要來,他那爹扔下他後,這麼多年就沒回來過,他奶奶那些年身體不好,聽說林桁還去城裏找過他,但是也不知道是不是沒找到人,他一個人又灰溜溜地回來了。要是你不來,估計之後這孩子就隻能自己一個人熬了……”

在村長眼裏,林桁這樣的窮苦孩子突然多了一個有錢好心的城裏姐姐,既為他感到高興,但一深思,又忍不住為林桁惋惜。

在村委會,衡月跟村長說了林桁父親的情況後,村長擰著眉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

衡月那身打扮一看就是城裏有教養的有錢人,村長猜想她母親也不可能會窮到哪去,可這當爹的再婚過上了好日子,就把親兒子給扔一邊不管了,這算什麼事……

但這話他也隻能在心裏想想,不好當著衡月的麵說。

走到林桁家門前,衡月才發現遠處看起來冒出頭的瓦房並不止一間,而是好幾間灰黑色的石磚瓦房並排在一起,其中一間小木門的門口堆著幹柴,瓦房周邊地裏種著大片大片的油菜。

黃綠色的油菜杆高高聳立在地裏,已是到了豐收的季節。

林桁家裏的門關著,門上掛著把舊鎖,沒鎖上,但顯然人並不在家。

“欸?”村長上前摸了摸鎖,奇怪道,“這大夏天的,中午不在家待著,上哪兒去了?”

“林桁——林桁——”村長扯著嗓子大聲呼喚起來。

喚了沒兩聲,屋後邊的油菜地裏就冒出了一個高瘦的身影,那人兩大步從油菜地裏跨出來,沉聲道:“李叔,我在這兒。”

他抬手擦了下額上的汗,把手上的油菜扔進地上的背簍,朝村長和衡月走過來:“找我有什麼事嗎——”林桁一句話沒說完,猛然停了下來。

他隔著幾米的距離看著站在村長身後的衡月,神色怔愣又震驚。那反應很奇怪,不像是初次見到一個人時該有的反應,更像是先前認識衡月,又對她在這裏出現感到極其意外。

衡月沒說話,借此時間正在打量他。

麵前的人看起來比證件照裏的要大一些,這個年紀的男孩一天一個樣,或許隻大了一兩歲,但看上去已經沒了那份朦朧不清的稚氣。

暑氣濃烈,衡月沒想到大中午的林桁會紮在地裏幹活,她看了看瓦房四周,這一大片油菜地加起來約有兩個籃球場大,而油菜稈已經倒了半個籃球場。

林桁穿著一件短袖和一條黑色長褲,很普遍的裝扮,但他骨架長得好,襯得身形格外高挺。

和精心打扮的衡月相比,他看起來實屬狼狽,衣服上粘著金黃色的油菜花,臉上還沾著黃土,就連耳朵上也蹭上了,和一路上看到的村民沒什麼區別。

唯一不同的,或許就隻是他和那些年過半百、頭生白發的農民相比太過年輕,年輕到讓人忍不住為他大好的年紀卻耗費在這幾畝春生秋長的田地裏感到可惜。

他顯然熱得不輕,渾身像是在冒熱氣,瑩亮的汗珠一顆顆順著臉頰不停地往修長的脖頸上滾,身上的衣服汗得濕透,緊緊貼在腰側腹前,在正午的光線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層薄薄的肌肉線條。

林桁身量很高,肩背挺直,身高拔過地裏的油菜杆一個頭不止,估計快有一米九,衡月穿著高跟鞋都得仰頭看他。

就是瘦,十分清瘦,麵部線條都因此顯得十分淩厲,眼珠子黑得烏濃,不看人時就是一副生人勿近的麵相,但直直望著你的時候又覺得他生得乖巧。

衡月在心裏道:倒是挺會長……

村長見林桁看得眼睛都不轉了,笑著往旁邊跨了一步,讓兩人麵對麵地打了個照麵:“怎麼,看傻了,知道這是誰嗎?”

林桁似是被這句話驚醒,猛然回過神來,他偏頭避開衡月的視線,眼睛眨了一下,不太自在地點了點頭:“……知道。”

“知道?”村長奇怪,“你咋知道的,我記得沒跟你說過啊,別人跟你講的嗎?”

兩人突然快速地說起方言,衡月一個字都沒聽懂,隻聽見林桁垂著眼,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

所幸村長並未糾結於此,他拍了拍林桁的肩膀,笑著道:“知道最好,既然知道,那就別忙活了,收拾東西去吧。”

不怪村長著急,是衡月說最好一天把事辦妥,人生地不熟,她沒打算在這裏住一晚上。

林桁剛還說“知道”,這時聽了這話,又十分疑惑地看著村長,認真問道:“收拾什麼東西?”

“嘿!你這孩子,你不是說你知道嗎?人都大老遠來接你了,你還杵在這兒。”村長輕推了他一把,“走走走,進屋說去,這鬼天氣熱得要命,陽壽都給我曬掉半年。”

林桁仍是一臉不解,但聽見這話,卻是快速地看了一眼衡月,瞧見她脖子上的細汗,眉心輕斂了一下,轉身推開了門。

三人進到屋中,村長坐下來,詳細地把昨天如何聯係上衡月、以及衡月同意擔任起他監護人責任的事完整地跟林桁說了一遍。

“還有就是,那個,你爹他……”村長看向林桁,欲言又止道,“你爹他已經去世了,半個月前的事,昨個兒你姐給我說的……”

這個“你姐”,自然指的是衡月。

村長說著,話音漸漸沒了聲,他當村長好多年了,這個年紀,也該是看慣了貧苦,但此時都有點不忍心說下去。

林桁他媽生下他沒兩年就受不了跑了,如今爺爺奶奶都走了,爹也死了,血濃於水的親人是一個不剩,小小年紀就成了孤兒。

雖然衡月答應會照顧林桁,但畢竟非親非故,又沒什麼感情,能照顧到哪個分兒上誰也說不好。

但無論如何,跟著衡月去大城市都是林桁如今最好的選擇,他爺爺奶奶看病耗光了家裏的積蓄,後麵又是買棺材又是辦喪事,這家徒四壁的,不知道變賣了多少東西,他身上怕是沒剩下幾個錢。

總不能讓他真的學也不上,窩在這地方步老一輩的後塵,挖一輩子地,種一輩子莊稼。

村長深深歎了口氣,從老式襯衣胸前寬鬆的口袋裏掏出包捏得皺巴巴的煙,想抽一口,餘光瞥見一旁像杆荷花莖亭亭立著的衡月,又把煙盒塞回了鬆鬆垮垮的衣兜。得知林青南去世,林桁的反應意外得平靜,他垂手站著,隻淡淡“嗯”了一聲,表示自己知道了,麵上絲毫不見悲傷。他爹也才三四十來歲,可林桁連他怎麼走的都沒過問一句,仿佛死的隻是一個和他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屋內安靜下來,壓抑厚重的氣氛似一團纏繞不清的透明清霧彌漫在三人之間。

村長坐在一張長凳上,手搭著膝蓋,見林桁這態度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孩子一貫緘默少語,吃多了苦,心思也沉,連安慰的話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

但從另一方麵來說,生老病死誰也擋不住,不說林青南,兩位老人也算壽終正寢,走了是沒辦法的事。至少林桁身上從此沒了負擔。

他爺爺奶奶那病如果多熬幾年,林桁怕是能在這地方熬到二十多歲。

“事情就是這麼回事。”村長出聲打破寂靜,盡力活絡著氣氛。

看得出他還是因為衡月的到來而由衷替林桁感到高興,他拍拍大腿站起來,對林桁道:“別傻站著了,去洗洗換身衣服跟你姐走吧,以後就不用忙得學也上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