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之中陡然出現一根解難的藤蔓,換是誰遇到都該喜極而泣的事,但林桁卻半點沒動靜,他微低著頭,看著腳下的地麵,宛如一種無聲的拒絕。
兩人一直在用方言交談,衡月聽不太懂,也沒怎麼聽,她看了一圈屋裏簡樸過頭的陳設,視線落在牆上掛著的兩位老人遺像上,最後又慢慢轉回了林桁身上。
林桁此時也正抬起頭看向她,但他好像沒料到她會突然轉過頭來,少年怔了半秒,眼皮垂下去,立馬又錯開了視線。
隨後他給出了一個誰也沒想到的答複。
他對衡月說:“這不是你的責任,你沒有必要帶著我這麼個累贅。”
村長一聽,急得眼睛都瞪圓了。
但林桁聽起來像是認真在為衡月考慮,一字一句說得極為誠懇:“我很感激你能來這兒,但說到底其實我和你沒什麼關係,你還這麼年輕……”他頓了頓,眉眼垂得更低,“有工作有家人,過得自由自在,帶著我這麼個拖油瓶不是什麼好決定。”
村長聽林桁越說越不對勁,眉頭皺得幾乎能夾死蒼蠅,拚命在一旁給他打眼色。
但林桁仿佛突然眼盲,對此視若無睹,他一字一句、條理清晰地替衡月分析了個透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指向一個中心點,那就是照顧他對衡月沒有半點好處。
不值得,沒必要,謝謝她來,但她可以回去了。
成年人看重利益和未來,“讀書是唯一的出路”對於農村的孩子來說絕不是空話,村長深知林桁從這兒走出去遠比待在這個小村鎮更有前途,所以才會勞心勞力地替他找他那個不盡責的親爹。
但十七歲的林桁卻心有傲骨,不願意低頭、也不願意平白無故受人恩惠,即便這個人在法律上有義務照顧他。
衡月耐心聽林桁說完,點了下頭。林桁以為她想通了,卻見她抬起手腕看了眼時間,平靜道:“知道了,你所說的對我來講都不是問題,去收拾吧,我買了六點的機票,再耽擱可能要誤點了。”
她顯然沒因林桁這番話有任何動搖。
林桁愣住了,村長也愣住了,他沒想到這一路安靜少話的姑娘竟然是說一不二的性格。
不過想想也是,如果是一般人,哪能隨隨便便就答應下來要照顧這麼一個平白冒出來的窮弟弟呢。
村長見衡月態度堅定,不由得隱隱高興起來,他看著林桁長大,對他而言,林桁有著落總歸是件好事。
村長心潮澎湃,心中突然湧起一股仿若“嫁女兒”的衝動,見林桁還站著不動,正準備跟著再勸幾句,兜裏的電話卻突然響了。
中老年人手機聲音開得大,他不好意思地朝衡月擺擺手,掏出電話,接通了往門外走。
門外簷下,村長的聲音響如洪鍾,即便在屋內也依舊聽得清清楚楚。
“打起來了?咋又打起來了?怎麼又是因為雞啄菜的事,上回不是都用籬笆圍起來了嗎?哎呀!這兩老頭!”
在農民眼裏,辛苦種的菜和養的雞鴨那就是第一寶貝的東西,也因此,村裏常有人因為這些看似雞毛蒜皮的小事鬧得不可開交。
屋裏倆人誰也沒說話,衡月腳尖點地,緩緩轉了轉腳腕,放鬆著走累的小腿,林桁則像塊石頭沒怎麼動彈。
一分鍾後,村長又匆匆進了門,兩道眉毛擰在一起,一副心焦火燥的模樣:“衡小姐,實在不好意思,我這兒突然有點事得去一趟。”
衡月看他神色焦急,沒出言挽留,淺淺勾起一抹笑,道:“好,這一路謝謝你了,你有事就忙去吧,我來跟林桁說。”
村長看衡月神色冷靜,稍稍微放下心來,他提起水杯,語重心長地又勸了林桁幾句,這才火急火燎地走了。
李村長就像是一根連接在林桁和衡月之間的線,沒有了他在中間平衡,主動權便直接一邊倒,完完全全落到了衡月手裏。
林桁看著少年老成,但有些時候也和這個年齡的其他男孩沒什麼兩樣。在狹小的空間裏,當他單獨麵對衡月這樣隻比自己年長幾歲的漂亮女人時,總是慌亂得手腳都不知往哪裏放。
明明衡月才是這間房屋的外來者,但林桁卻是表現得分外局促的那一個,既怕自己唐突了她,又不希望她看輕自己。
外麵的日頭稍稍落下去,厚白雲層晃過明媚日光,在門前投下大片緩慢移動的陰影。
林桁眉心沒再皺著,但也沒抬起眼看衡月,他就這麼站在離衡月兩步遠的地方,低著頭,仿佛在思考還能說些什麼才能讓衡月清楚明白“照顧他對她來說並不值得”這件事,然後再回到他的油菜地裏繼續忙活。
衡月看著他汗濕沾泥的臉,問:“你要直接收拾東西和我走,還是先洗個澡我們再談。”
她聲音不高,輕柔但不算溫和,並沒有給林桁第二個選擇的機會。
林桁張了張嘴,還準備說些什麼,衡月卻突然認真地叫了聲他的名字。
“林桁,”她看著他,“我花了四個小時從北州過來,想得已經很清楚,照顧你對我來說並不麻煩,養你於我而言比養一隻貓還簡單,這並非客套話,但對你來說,你的人生從此會寬闊許多,你才是應該認真想清楚。”
高跟鞋尖踩著地麵輕輕點了點,她微歪著頭,繼續道:“我母親同你父親結婚十二年,在他照顧我的時間裏,對你卻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我心有虧欠,你若過得不夠好,我怕餘生都不得安寧,你就當行行善,幫我個忙,好嗎?”
她說得誠懇,這段話終於叫林桁肯看向她,他個子高,明明是低頭看著衡月,氣勢卻莫名矮了一大截。
衡月看林桁的眼神如同看路上遇見的那幾個小孩,直白又坦然,明亮眼瞳裏滿滿映著少年清瘦的身影。
被這雙眼睛望著,讓人莫名有種被它的主人珍視的錯覺。
林桁分不清她話裏想要照顧他的真情實意有多少,但他看著那雙眼睛好一會兒,最終垂下眼眸,極輕地“嗯”了一聲。
林桁答應了衡月後,先出門把那扔在地裏的半背簍油菜籽和打油菜用的農具拿了回來,他把背簍放在門外,沒背進門,然後進屋衝了個澡,他洗澡的速度很快,前後沒超過五分鍾。
他換了身衣服出來,看見衡月沒再站著,而是坐在了一張小凳子上。她將傘和包放在了一邊,單手提起裙邊,正彎腰往露出的細瘦腳踝上看。
她側對林桁而坐,烏黑長發用一根黑色實木簪子挽在腦後,發絲細密,如同上好的柔軟綢緞,下麵露出了一截白得晃眼的細頸。
長裙貼著臀,裙子將腰身掐得纖細,側腰處軟得凹下去,林桁幾乎能看見布料下凸起的胯骨,她微微一動,淺藍色裙擺便似海水一般在她腳踝處搖晃。
陽光照進屋內,溫順地睡在她的腳邊,她整個人都好似在發光。衡月身上的穿著和氣質提醒著林桁,她和這裏的人不一樣,和他更不一樣。
他默默收回視線,但又沒忍住看了過去,見她兩道細眉蹙著,遲疑了片刻,低聲問:“怎麼了嗎?”
衡月聽見聲音,回頭看向他。林桁洗的冷水澡,衝去了暑意,此時身上透著一股涼氣,他頭發濕漉漉的,像是隻胡亂擦了幾下,有些亂,還在往下滴水。
衡月發現他左耳上有一顆黑色的小痣,之前被泥遮住了,此時身上泥灰衝去,才幹幹淨淨露出來。
那顆痣很小,但卻很濃,耳朵上那小小一點皮肉都仿佛被染透了,極其惹人注意。
衡月的視線在他的耳朵上停留了幾秒,慢慢收了回來,道:“被蚊子咬了。”
她看著腳踝上方腫起來的一個大毒包,難得有些無措,她連什麼時候被咬的都不知道,直到發熱發癢才發現。她想伸手去撓,又怕弄破了它。
林桁看著那截纖細的小腿,愣了愣,隨後進房間翻了一瓶花露水出來。他大步走到衡月身前,屈膝在她腳邊蹲了下來。
他低下頭,留了一個烏黑潮濕的發頂給衡月,頂上有一個不太明顯的發旋,衡月看了看,是朝順時針方向旋轉的。
林桁扭開花露水的綠色小瓶蓋,熟練地將刺鼻的花露水倒在手心裏搓熱,腦子都還沒反應過來,手就衝著她腳踝上的蚊子包捂了上去。
他蹲下的時候沒覺得有什麼問題,但當他將手摁在衡月白皙的小腿上時,那細膩的皮膚觸感突然提醒了他麵前的人並不是他照顧慣了的爺爺奶奶,而是他並不算熟識的“姐姐”。
腦內神經如同被火燎了一口,林桁猛地將手縮了回來,用力過猛,腳下都趔趄了半步。
他下意識抬起眼簾,想去看衡月的反應,虹膜卻猝不及防地掠過一片飽滿白膩的皮膚。
少年的臉徹底紅了,脖子和耳朵也未能幸免,連那雙黑沉沉的眼珠子都瞪圓了一圈。
衡月的手搭在膝上,仍彎腰看著他,好像沒覺得倆人的姿勢有什麼問題,那張妝容精致的臉離他極近,林桁甚至能聞到她身上傳來的好聞的香水味。
她很漂亮,是林桁不敢直視的漂亮,眉眼含情,濃烈又肆意,美得叫人驚心。
林桁對上衡月的視線,立馬便挪開了目光,纖密的睫毛顫了幾下,一時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看了。
在這個十七歲少年的貧瘠人生裏,這是他第一次離年輕女人的身體這麼近。他嘴唇微動,想要道歉,卻連怎麼開口都犯難,但衡月卻好像完全不在意。
她坐直身,蹙眉看了一眼林桁手裏綠油油的花露水,將腿往他麵前伸了伸,墜在耳垂上的藍色耳環在林桁的餘光裏輕輕晃動,她輕聲道:“麻煩了,我不太喜歡手裏弄上花露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