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月說要同他一起回來時他歡喜得不行,此刻看見她被高跟鞋帶磨紅的腳腕,突然又有些後悔。
他習慣了這裏的生活,離開再遠再久,回到這裏也能適應,但他不舍得衡月待在這兒受一天的苦。
她身體嬌氣,才從車上下來一會兒,額頭就起了層薄汗。
林桁蹲在衡月麵前,往她纖細的腳腕上噴了一圈驅蚊噴霧,輕輕用手揉開。
他一隻手輕鬆圈住她細白的腳腕,粗糙的掌紋擦過她柔嫩的皮膚,指腹在她踝骨上輕輕撫過,林桁喉結微滾,心猿意馬地看著她腿邊飄動的裙擺。
這一幕仿佛時空重疊,林桁單膝跪在衡月麵前,心頭突然湧起一股無法言說的感受。
他尤記得從前她突然出現在這裏時,那時他連正眼看她都不敢。
林桁心思微動,忽然伸手圈握住了衡月的腳腕,他抬起頭,望著她透著抹淡綠的雙眼。
少年動作大膽,語氣卻躊躇不定,他小聲問她:“……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林桁鮮少會將自己的情緒擺在明麵上,眼下這簡簡單單一句話,怕是在心裏憋了好多天才終於尋到機會問出口。
衡月垂眸望著他,淡綠色的眼珠微微動了動,目光掃過他輕抿著的粉淡唇瓣,片刻後溫聲道了句:“我氣性很長。”
雖是這麼說,可語氣聽起來卻不像是還在生氣。
但林桁沒能聽出來,他隻能簡單辨出衡月這句話明麵上的意思——她還在生氣。
他輕抿了下被嚴夏熱氣烘得幹燥的嘴唇,遲疑著詢問道:“那等我看完爺爺奶奶回來,姐姐你的氣會比現在短上一點嗎?”
這話問得毫無道理,但衡月卻微微頷首,給了他一個期望的答複:“會。”
林桁眨了下烏黑的眼睛,隨後猛一下站了起來,快速道:“那我現在去。”
他提起裝著祭奠用的東西的紅色塑料袋,立馬就要往外走,仿佛隻要早一秒動身衡月的氣性便能再消一分。
衡月也跟著他站起來,她還沒見過農村祭奠逝者的場麵。她母親和林青南都葬在公墓,城裏不允許使用明火,掃墓時衡月通常隻擺上兩束鮮花,等下一次去祭拜時再將枯萎的花束換下來。
而林桁的袋子裏裝著香蠟和黃紙,種類繁多,仿佛要去寺廟求佛拜神。
她打算和林桁一起去,但林桁卻拒絕了她,他將衡月輕摁回板凳上,道:“就在屋後不遠的地方,我頂多半個小時就回來。”
林桁少見地展露出些許強硬的姿態,他屈指擦去衡月頸上一滴不起眼的細小汗珠,皺眉道:“天太熱了,路也不好走。”
非要讓自己喜歡的人見辭世的親人,這般大男子主義並不是林桁的作風,祭拜爺爺奶奶是他的事,除此之外,衡月舒心不舒心才是他關心的問題。
衡月聞言,瞧了眼外麵明晃晃的日頭,沒再堅持。
林桁離開後,便隻剩衡月獨自一人待在他自小生活的地方。
她看著四周斑駁的石牆和歲月無聲在桌椅上留下的痕跡,心中有種很奇妙的感覺,仿佛透過了時空看見幼時的林桁是怎麼在屋子裏奔來跑去。
家裏許久沒住人,很多地方已經積了灰塵,衡月仔細打量了一圈,抬頭看見牆上掛著的林桁爺爺奶奶的黑白遺像時,腦海裏突然回憶起了一件事。
那是剛把林桁接到北州的事了,她接回林桁後,捐了筆錢給村子裏修路。這事她交由了手下的助理去辦,自己並沒有出頭,但村長不知怎麼得到了消息,專門打電話向她道謝。
衡月大大小小做過的慈善沒有上百也有幾十,以公司的名義有,以她自己的名義也不少,實在疲於應酬。
但鑒於村長曾幫林桁諸多,她耐著性子公事公辦地應了幾句,掛斷電話前,順便問了村長一些關於林桁的問題。
“林桁爺爺奶奶病重的那幾年,林桁過得好嗎?”
村長沒想到衡月會突然問起這個,手機那頭安靜了片刻,村長歎息著回了三個字:“不太好。”
上了年紀的人說話大都委婉,習慣留一線餘地。
不太好,想來是一點都不好。
苦難多磨,林桁年紀輕輕就養成了這麼一副沉悶的性子,很大一部分原因都來自他過得太苦。
林桁的爺爺奶奶老來得子,林青南出生後又受盡溺愛,最終養成了個沒有責任擔當的窩囊廢。
等到林桁出生的時候,兩位老人許是從中得到教訓,管林桁管得十分嚴格。
大半輩子都隻以黃土謀生的老人肚子裏沒多少學問,和大多數農民相同,信奉棍棒底下出人才。
因此林桁小的時候挨了不少的打,隻要他稍有走歪路的跡象,就會結結實實挨上一頓揍。
但不知是林桁生來根骨不屈還是他爺爺奶奶的棍棒起了作用,林桁竟真的長成了這十裏八村心氣兒最正的一個。
他十幾歲就開始便一邊照顧爺爺奶奶一邊讀書,每日徒步來返於學校和家裏,中午還得回家給老人做飯,一天要走上十幾裏路。
試問有幾個像他這麼大的孩子能做到。
村長告訴衡月,兩位老人年輕時下地太勞累,傷了身體,最後那幾年病得沒辦法,林桁把他們節省多年給他攢的大學學費都從犄角旮旯翻了出來,看病吃藥辦喪事,忙活一輩子,錢全成了實實在在的棺材本。
但就是這樣,錢還是不夠,不夠就隻能借,可村裏人看他一個窮孩子,又有誰願意借給他。
借不到就隻好變賣家裏的東西,能賣的都賣了,所以才有了衡月去接他時目睹到的家徒四壁的清貧樣。
村長在電話那頭講得唏噓不已,衡月坐在辦公室裏,看著桌上攤開的文件,半天沒簽下去字。
村長說,林桁爺爺下葬的時候,十六歲的林桁在前麵抬著棺,像抬他奶奶時的那樣,脊背挺直,不哭不號。
等到蓋棺那一步的時候,老人臉上蓋著的白布一掀,林桁突然就紅了眼睛。
人站在墓坑裏,背過臉去,忍著淚,不敢叫淚水落到去了的人身上。
任誰看了都忍不住歎一聲造孽……
衡月從牆上的遺像收回目光,慢慢站了起來。
她望了一眼天外西沉的夕陽,起身掩上門,循著林桁先前走過的路朝著屋後去了。
連排的幾間瓦房後挖出了一道排水溝,昏暗幽綠,長滿了濕滑的青苔。
衡月跨過水溝,沿著小路走了沒兩分鍾,就看見了彎下腰在一塊寬闊荒蕪的田地裏忙活的林桁。
田地裏生滿了齊腿高的雜草,從半米高的田坎下去,有一條人為開辟出的小道,越過這塊田,就是兩位老人的棲息之地。
兩個並排的高聳土包,半身以水泥封砌,立著兩塊澆築的水泥碑。
近一年的時間無人祭拜,墓邊的草木長勢驚人,幾乎要蓋過墳頭。
墓前香燭長燃,林桁已經祭拜完。衡月到時,他正弓著背在除著墳墓旁的那塊地裏枯綠交錯的雜草。
他沒把草拔出來,而是將其根莖折斷,像編辮子似的一茬壓一茬,收拾出幾米空闊的視野後,再用樹枝或石頭壓住。
土裏埋著根,這樣來年草木便不會如今年這般瘋長,兩位老人若是有靈,也能將這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看得清楚些。
林桁已經忙活得差不多,他似乎有所感應,站起身朝衡月的方向看了過來。
他眼尖,一眼便看見穿著複古的天青色長裙靜靜立在田坎上的倩麗身影。
衡月穿著高跟鞋,沒下地裏來,也沒出聲,就遠遠地看著田裏的少年。晚間的風撩起她耳邊幾縷慵懶的長發,腳間裙擺舞動,霞光溫柔地照落在她精致的眉眼,明媚奪目,像碎金箔似的耀眼。
林桁沒想到衡月會來找他,他愣了一秒,隨後大步朝她走了過來。
自然的鄉野沒有密集入雲的高樓,微一抬眼就能望盡重巒疊嶂,高闊長天。
瑰麗的雲霞鋪在天際遠處,衡月微微垂著眼,目不轉睛地看著朝她走來的身影。
林桁衣服上沾著草屑,全身幾乎都汗濕了。他沒離得很近,隔著半米的距離停在了衡月跟前。
他站在田坎下,仰著臉看她,眼珠發亮,似乎很高興她出來找他:“你怎麼來了?”
衡月的語氣像是在和小孩子聊天,她說:“你很久沒回,出來看看你是不是走丟了。”
說是很久,其實也才半個小時不到。
此刻的林桁和平時有些不同,他側對著半斜的夕陽,汗水從少年密長的睫毛潤入眼瞼,他不太舒服地眨了眨,撩起衣擺胡亂在臉上擦了幾下。
少年精瘦的腰身和胸膛露出來,衡月垂眼向下看去,緊實的腹肌隨著他的喘息微微起伏,汗津津冒著熱氣,彰顯出一種難得的野性。
仿佛家養的狼犬回歸原野,再次見到飼主時,披著一身血露出了溫順的姿態。
長風落日的田野間,些許燥熱的微風從遠處吹來,少年汗熱的氣息混著過於濃烈的麥香氣齊齊湧向衡月。
衡月摘去掛在林桁發上的幹枯草屑,手指順著少年柔軟的短發滑下來,落在他被太陽曬得發熱的耳朵尖上。
多年前的驚鴻一麵讓衡月成為了少年心底不為人知的一束光,這束光照耀著他無畏地走向遠方,而今又回到他生長的故裏。
幸福與不安交織緊纏,他急需一些刺激提醒他曆經的真實。
少年走到她麵前,張開雙臂擁住了她。
晚霞隱入山巒,天色完全暗了下去。
他低頭吻了她一下,在一片靜謐的安穩中,他依舊糾結地詢問著:“姐姐,你是不是不生我的氣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