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湖在隴東的平涼,是有柳有湖,一片柳林之中一個湖的公園,我卻在那裏看到了兩個湖的柳和柳的兩個湖。
當時正落細雨,從南門而進;南門開在城邊,城是坐在高坡上;一到城沿,也就走到了湖邊。這是一個柳的湖。柳在別處是婀娜形象,在此卻剛健,它不是女兒的,是偉岸的丈夫,皆高達數十丈,這是因為它們生存的地勢低下,所以就竭力往上長,在通往天空的激烈競爭的進程中,它們需要自強,需要自尊,故每一棵出地一人高便生橫枝,幾乎又由大而小,層層遞進,形成塔的建築。從坡沿的台階往下看,到處是綠的堆,堆穀處深綠,堆巔處淺綠,有的凝重,似乎裏邊沉澱了鐵的東西,有的清嫩,波閃著一種嫋嫋的不可收攬的霞色,尤其風裏綠堆湧動,偶爾顯出的附長著一層苔毛的樹身,新鮮可愛,疑心那是被光透射的燈柱一般的靈物。雨時下時歇,霧就忽聚忽散,此湖就感覺到特別地深,水有撲上來的可能,令人在那裏不敢久站。
順著台階往下走,想象作潛水,下一個台階,湖就往上升一個台階;愈走,湖就愈不感覺存在了。有雨滴下,不再是霏霏的,凝聚了大顆,於柳枝上滑行了很長時間,在地麵上摔響了金屬碎裂的脆音。但卻又走進一個湖。這是水的湖,圓形,並不大的;水的顏色是發綠,綠中又有白粉,粉裏又摻著灰黃,軟軟的膩膩的,什麼色都不似了,這水隻能就是這裏的水。從湖邊走過,想步量出湖的圍長,步子卻老走不準,記不住始於何處,終於何處,隻是兜著一個圓。恐怕圓是滿的象征吧,這湖給人的情感也是滿的。湖邊的柳,密密地圍了一匝,根如龍爪一般抓在地裏,這根和湖沿就鐵質似的潔滑,幽幽生光。但湖不識多深,柳的倒影全在湖裏,湖就感覺不是水了,是柳;以岸沿為界,同時有兩片柳,一片往上,一片往下,上邊的織一個密密的網,下邊的也織一個密密的網。到這時我才有所理解了這些低賤的柳樹,正因為低賤,才在空中生出一個湖,在地下延長一個湖,將它們美麗的綠的情思和理想充滿這天地宇宙,供這塊北方的黃色太陽之下黃色土壤之上的煩囂的城鎮得以安寧,供天下來這裏的燥熱的人得以“平涼”。
這是甲子年八月十四日的遊事,第二天就是中秋,好雨知時節,故雨也停了。夜裏賞月,那月總感覺是我所遊過的湖,便疑心那月中的影子不再是桂樹,是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