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路過這段石灘(1 / 1)

我家住在郊外,到城裏去上班,每天都要路過一條河的。河是很寬了,一年裏卻極少有水,上上下下是一滿兒的石頭,大者如鬥,小者如豆,全是圓溜溜地光滑;有的竟壘起來,大的在上,小的在下,臨風吱吱晃動,而推之不能跌落。我叫它是石灘。每每路過,騎車便在石隙中盤來繞去,步行卻總要從一塊石頭上跳到另一塊石頭上,搖搖晃晃,驚慌裏有多少無窮的趣味呢。

可是,旁人卻更多地怨恨這石灘了,因為它實在不平坦,穿皮鞋的不喜歡,尤其那些女子,寧可到上遊多繞三裏路走那大橋,不願走這裏拐了高跟。它又沒有花兒開放,甚至連一株小草也不曾長,綠的隻有那石頭上星星點點的蘚苔,但雨天過去,那蘚苔就枯幹了,難看得像是汙垢片兒。戀人是不來的,愛情嫌這裏荒寒;小孩兒是不來的,遊戲嫌這裏寂寞。偶爾一些老人來坐,卻又禁不住風涼,踽踽返去了。

多少年來,我卻深深地戀著這段石灘,隻有我在那裏長時間地坐過,長時間地做一些達不到邊緣的回憶和放肆的想象。

八年前,我是個白麵書生,背著鋪蓋卷兒,從那四麵是山的村鎮來到了城裏;鬧嚷嚷的地方,我是個才拱出蛋殼的小鴨,一身絨毛,黃亮亮的像一團透明的霧。我驚喜過,幻想過,做過五彩繽紛的夢。但是,幾年過去了,做人的艱難,處世的艱難,我才知道了我是多麼地孱弱!孱弱者卻不肯溺沉;留給我的,便隻有那無窮無盡的憂傷了。

憂傷,誰能理解呢?對於我的父母,我的親朋好友,我說有了饑,他們給我吃的;我說有了渴,他們給我喝的;我說有了憂傷,他們卻全不信,說我是不可理解的人。理解我的,便隻有這段石灘了。

在遇到醜惡東西的時候,我沒了自信,那石灘容得我靜靜坐著,它那起起伏伏的姿態和曲線,使我想起遠在千裏外的愛人了。我似乎又看見了她在早晨打開窗子,臨著晨光舉手攏著秀發的側身,又似乎看見了她在晚霞飛起的田野,奔跑撲蝶、扭身彎腰的背影。於是,憂傷忘去了,心窩裏充滿了甜蜜,呼喚著她的名字,任一天的風柔柔地拂在臉上,到處散發著她的吻的情味,任漫空的星星閃亮在雲際,到處充滿著她的眼的愛撫。

在失去善美的時候,一個愁字如何使我了得!這石灘,又使我來專想靜觀了,它那恰恰好好的布局和安排,使我想起了家鄉月下街巷屋頂的無數的三角和平麵了。似乎又看見了我們做孩子的在裏邊捉迷藏,巷口的小花花,梳兩條細細的辮子,常常身藏在牆後,辮子卻吊在外邊,我便將那頭像畫在牆上,辮子畫得像老鼠尾巴一樣難看。於是,憂傷忘去了,心窩裏充滿了甜蜜,呼喚著金色的童年,想那小花花長大了嗎?還留著那個細辮子嗎?如果那個頭像畫還在,做了大人的我們再見了,臉該怎麼個紅呢?

石灘就是這般地安慰我,實在是我靈魂的洗禮殿呢!但我總搞不清白,這是怎麼回事呢?石灘總是無言,但一有憂傷石灘總是給我排解,這石灘到底是什麼呢?

一日複有一日,我路過這段石灘,思索著,覓尋著,我知道這其中是有答案的,是有謎底的。

終有一日,我坐在這石灘上,看這一河石頭,或高,或低,或聚,或散,或急,或緩,立立臥臥,平平仄仄,驀地看出這不是一首流動的音樂嗎?它雖然無聲,卻似乎充滿了音響,充滿了節奏,充滿了和諧。想象那高的該是歡樂,低的該是憂傷,奮爭中有了挫敗,低沉裏爆出了激昂,醜隨著美而繁衍,善搏著惡而存生,交交錯錯,起起伏伏,反反複複,如此而已!這才有了社會的運動,生活的韻律,生命的節奏嗎?這段石灘,它之所以很少水流,滿是石頭,正是在默默地將天地自然的真諦透露嗎?正是在暗暗地啟示著這個社會,這個社會生了育了的我的靈魂嗎?

麵對著石灘,我慢慢徹悟了,社會原來有如此的妙事:它再不是個單純的透明晶體,也不會是混沌不可清理的泥潭;單純入世,複雜處世,終於會身在廬山、自知廬山的真麵目了,它就是一首流動的音樂,看得清它的結構,聽得清它的節奏!試想,我還會再被憂傷陰襲了我的靈魂嗎?我還會再被煩惱鏽鎖了我的手足嗎?啊,我願是這石灘上的一顆小小的石頭,是這首音樂中的一個小小的音符,以我有限的生命和美麗的工作,去永遠和諧這天地、自然、社會,人的流動的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