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子餅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關中一農民有冤,地方不能伸,攜此餅一袋,步行赴京告狀。正值暑天,行路人幹糧皆壞,見其餅不餿不腐,以為奇。到京,坐街吃之,市民不識何物,農民便售餅雇人寫狀,終於冤案大白。農民感激涕零,送一餅為其明冤者存念。問:何餅?說:石子餅。其餅存之一年,完好無異樣,遂京城嘩然。
此餅製作:上等白麵,搓調料、油、鹽,餅坯為銅錢厚薄。將洗淨的小鵝卵石在鍋裏加熱,餅坯置石上,上再蓋一層石子,烘焙而成。其色如雲,油酥鹹香。
同州人尤擅長此道,家家都有專用石子,長年使用,石子油黑鋥亮。據傳,一家有二十多年的油石子,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遭災,無麵做餅,無油炒菜,每次熬蘿卜,將石子先煮水中便有油花,以此煮過兩年。
甑糕
甑糕,用甑做出的糕也。甑為棕色,糕有棗亦為棕色,甑碗小而瓷粗,釉彩為棕色,食之,色澤入目,和諧安心。
做甑糕有四關:一泡米,米是糯米,水是清水,浸一晌,米心泡開,淘洗數遍,去浮沫,瀝水分。二裝甑,先棗子,後米,一層鋪一層,一層比一層多,最後以棗收頂。三火功,大火煮半晌,慢火煮一晌。四加水,一為甑內的棗米加溫水,使棗米交融,二為從放氣口給大口鍋加涼水,使鍋內產生熱氣衝入甑內。
吃甑糕易上癮。有一作家,黎明七點跑步,八點赴甑糕攤吃三碗,返回關門寫作至下午四點方停歇,數年一貫,寫書十年,體壯發黑眼不近視。
錢錢肉
此肉知道的人多,品嚐的人少,據說,即便在盛產的西府,一縣之主每年也隻有支配一個正品的權力。一般人便隻能享用到此肉的下品了。
下品者,臘驢腿。將失去役力的驢,殺之,取其四腿,掛架晾冷,淋盡血水,切塊,分層入甕,每層加土硝、食鹽,最後壓以巨石。越旬日取出,掛陽光下曝曬,等其變幹,再以石塊反複壓榨,排盡水分,用鬆木水加五香調料煮熟。取出,用驢油及煮肉之原汁摻和,再加溫,肉塊在油湯中提提浸浸,然後將肉塊晾至呈霜狀之色。
人言:吃五穀想六味。臘驢腿下酒之後,便鼻沁微汗,口內生津,故猜錢錢肉的正品不知何等仙品六味!錢錢肉正品據說更味美,且補虛壯陽,但卻不是一般人所能吃到,因其價昂且要有地位才能買到。
錢錢肉正品何物炮製?叫驢之生殖器也。
大刀麵
最有名的在銅川。
刀:長二尺二寸,背前端寬三寸,背後端寬四寸,老秤重十九斤。
切:右手提刀,左手按麵,邊提邊落,案隨刀響,刀隨手移。
麵:搓成絮,木杠壓,成硬塊,盤起回餳,擀開一毫米厚薄後拎擀杖疊起成半圓形。
藝高者膽大,揮刀自如,麵細如絲,水開下鍋,兩滾即熟,澆上幹爦肉臊子,一口未咽,急嚼第二口,一碗下肚,又等不及第二碗,三碗吃畢,滿頭熱汗,鼻耳暢通,還想再吃,肚腹難容,一步徘徊,怏怏離去。
銅川出煤,下礦井如船出海,鄉俗有下井前吃長麵,以象征拉魂。故至今礦區多集中大刀麵館。外地人傳:賣大刀麵的多姓關,是關公後世,或姓包,是包公後裔。此言大謬。銅川東關一家賣主,夫姓華,婦姓陳,皆是關公包公當年所殺之人的姓氏。問及手藝,答:祖傳。再問:先祖出身?則馬場鍘草夫。
油條
油條為極普通之食品,小說中描寫舊中國工人生活貧困,即言其食。
“大餅油條”。但不料十年浩劫之中,區區油條居然也成了“珍品”,好在這已是過去的事。
油條的原料為:麵粉十斤,堿麵一兩,食鹽二兩,菜籽油三斤,白礬一兩半。將鹽、堿、礬溶化在六七斤溫水裏,後徐徐倒入麵內和成絮狀,再紮成麵團,窩二十分鍾後再揉和一遍,至麵色光亮,再窩。炸時,切麵一塊於案板上,捋成長條。有走槌,兩頭細中間粗的物件,擀成寬二寸厚二分的長條片,那麼三指頭一蘸,將油條來回一抹,快刀橫剁為若幹小條。而小條有陰陽,兩個一疊用筷子一壓,逼使結合,再兩手提起摔打拉長約一尺時,捏緊兩頭入油鍋。
其做法真令人想起包辦婚姻,但經油一炸,兩根麵條相纏相粘,合二為一,活該是先結婚後戀愛了。
吃油條必喝豆漿。
西安北大街一賣主講,來他店裏食客多為夫婦,一人一碗漿,兩根油條,而常有一男一女買兩碗漿一根油條的,你吃半截,我吃半截,這必為少男少女,初戀情人也。
泡油糕
清花水一斤六兩,熟豬油五兩,上等麵二斤,水燒開油攪勻形如乳濁狀燙火麵成團。涼開水五兩,摻入麵團揉搓不已,使溶膠狀為凝膠狀,包餡料入油鍋。炸出,色澤乳白,表皮膨鬆,形似一堆泡沫,恰如蟬翼捏成。
吃泡油糕,不可性急。性急者,咬一口便咽,易燙前心。糖餡溢流順胳膊到肘部,揚肘用舌舔之,手中油糕的糖餡則又滴下,燙痛後心。
攬飯
南瓜老至焦黃,起一層白灰的,摘下洗淨切為小塊,於日頭下晾曬半晌。綠豆當年收獲、飽滿鋥亮如塗漆的,簸淨淘搓三四次,用溫水浸泡一晌,起火燒鍋,綠豆在下,南瓜在上,水與南瓜平齊。以蒸布蒙鍋蓋,小火半晌,揭蓋用鏟子將綠豆南瓜攪混搗為粥狀,即成。
此食做法簡易,重在選料。雖看來不倫不類,食之卻甜而鮮香。
攬飯流行於秦嶺山區,但平日不易吃到。吃則須貴客上門。冬食之可暖胃,夏食之能祛暑。有中醫鑒定:久吃此食,身不出瘡疔,足不得腳氣。
圪坨
圪坨,陝北語,關中稱麻食、猴耳朵。以蕎麵為料,掐指蛋大麵團在淨草帽上搓之為精吃,切厚塊以手揉搓為懶吃。圪坨煮出,幹盛半碗,澆羊肉湯,乃羊腥圪坨。
吃圪坨離不開羊肉湯,民歌就有“蕎麵圪坨羊腥湯,死死活活緊跟上”之句。
圪坨是一種富飯,羊肉湯裏有什麼好東西皆可放,如黃花、木耳、豆腐、栗子。
此物有一秉性:愈剩愈熱愈香。但食之過甚則傷胃,切記。
跋
古人講:君子謀道,小人謀食;在《陝西小吃小識錄》的寫作中,我幾次為我的舉動可笑了。卻又一想,未必,吃是人人少不了的,且一天最少三頓,若謀道不予食吃,孔聖人也是會行竊的,這似乎就如封建年代裏蘇東坡所說的,為官並不就是恥事,不為官並不就是高潔一樣。更有一層,依我小子之見,吃也是一種藝術。中國的飯菜注重色、形、味,這不是同中國畫有一樣的功能嗎?當物質的一番滋味泛在口中,而精神的一番滋味泛在心頭,這又是多麼於人生有實益的事情啊!
陝西這塊渾厚的黃土,因地域不同,民族不同,物產不同,氣候不同,構成了它豐富奇特的習尚風俗,而各地的小吃正是這種習尚風俗的一種體現。由此,當我在做陝西曆史的、經濟的、文化的考察時,小吃就不能不引起我的興趣了。十分慶幸的是,興趣的逗引,拿筆作錄,不期而然地使我更了解了我們陝西,了解了我們陝西的人的秉性,也於我的創作實在是有了匪淺的受用呢。
需要聲明的是,《陝西小吃小識錄》陸續在《西安晚報》刊出後,外地很有些讀者食欲受刺激,來信要來陝西,一定要逐個去吃吃品品,而一些烹飪學會一類的專門組織又邀我去做顧問,真以為我是能做善吃的角色。這便大錯了。老實說,我是什麼飯菜也不會做的,於吃又極不講究,隻是我請教了許多小吃師傅,用文字記錄下來罷了。而這種記錄,又隻能是陝西小吃的十分之一還要少,又都是我個人自覺得好吃好喝的。這實在是一件遺憾的事。
所以,當我這個專欄結束之後,真希望每一個小吃師傅動手做了別忘了來寫,每一個食客動口吃了亦別忘了來錄。這麼擴而大之,廣而久之,使天下人都能吃在陝西,寫在陝西,藝術享受在陝西,愛在陝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