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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宗秀回到家,給爹料理後事,問娘互濟金有多少。娘說,你爹死前沒留下一句話,我也說不清,當時辦互濟會,好像各家的出資不一樣,有的五個六個大洋,有的十個二十個大洋。井宗秀估摸了一下,百多戶人家該集資上千個大洋的。又問娘綁匪索去了多少,娘說五百個大洋,再問那剩下的五百個大洋藏在哪裏,娘說這我不知道,你爹沒給我提說過。就撲倒在靈堂上哭:他爹呀,我的沒活夠的他爹呀!你丟下我們叫誰照應呀?他爹呀,他爹,你回來把我也引上走呀!井宗秀也沒叫鄰居的婆婆嬸嬸們來陪娘,他把院門關了,翻箱倒櫃地在家裏尋,沒尋著,在院子裏挖,也沒挖出來。娘說:錢是大夥集的,你爹一死,人家肯定來追要,這點賣地的錢肯定不夠啊。井宗秀說:你千萬不能說綁匪索了五百大洋,別人若問起,就說把全部基金都索搶了,後邊的事我來?辦。

但是,又僅過了一天,阮天保從縣城坐船回來,帶了另一宗消息:縣保安隊剿滅了一股共匪,把共匪的一個頭目的頭割了就掛在縣廣場的旗杆上。渦鎮的人似乎聽到過共產黨這話,但風聲裏傳著共產黨在秦嶺北麵的大平原上鬧紅哩,怎麼也進了秦嶺?阮天保就說共產黨早都滲透來了,縣城西關的杜鵬舉便是共產黨派來平川縣秘密發展勢力的,第一個發展的就是井宗丞。為了籌措活動經費,井宗丞出主意讓人綁票他爹,保安隊圍捕時,他們正商量用綁票來的錢要去省城買槍呀,當場打死了五人,逃走了七人,後來搜山,又打死了三人,活捉了三人,其中就有杜鵬舉,但漏網了井宗丞。

綁票井掌櫃的竟然是井掌櫃的兒子井宗丞,鎮上的人先都不肯相信,接著就感歎:沒世事了,這沒世事了!鹵肉店的姚掌櫃曾經托媒要把自己的女兒提親給井宗丞的,他一邊給人稱肉一邊唉唉著,說:多好的小夥,才幾年的時間咋就學壞了?!來買肉的雜貨店的孫掌櫃說:你要慶幸哩,若親事早訂了,你現在哭都沒眼淚了!鹽行的吳掌櫃和茶行的嶽掌櫃在街上遇見了,原本是互不招嘴的,吳掌櫃卻說:吃了?嶽掌櫃說:啊吃了。吳掌櫃說:嘴油光光的,又吃好東西啦?嶽掌櫃說:哪有油呀,在前邊店裏吃了碗糍粑,湊合吧。吳掌櫃說:還湊合?井掌櫃是吃不上嘍,那井宗丞想吃也吃不上嘍!嶽掌櫃說:這倒是。我見過井宗丞和人打麻將,贏了一個錢了就會把錢貼在額顱上,生怕人不知道。啥人就有啥性子,張狂啊,人狂沒好事,狗狂挨磚頭!吳掌櫃說:你能想到什麼事了,這世上就能發生什麼事啊!唐景正賣涼粉,不愛聽這話,說:啥意思,你是早就想著井家出事哩?!兩人當場就吵了一架。陳先生是當日托人從黃石峪養蜂人那兒買回來了一箱蜜蜂,架在安仁堂的屋簷下,蜂嗡嗡著飛出飛進的,人問:你怎麼養起蜂了,是要治了病還再送一罐蜂蜜嗎?陳先生說:讓人來看的,蜂四處采花釀蜜是在消減自己的天毒哩。人又問:天毒?陳先生說:蜂有天毒,人也有天毒。人再問:人也有天毒?陳先生說:人不知道消減啊!而參加互濟會的人家卻慌了,給井掌櫃吊唁過了,拿出收據向井宗秀的娘要集資。老婆子哭得說不出話,井宗秀出麵,把所有拿收據的人請坐在屋裏,跪下了,先磕了三個頭,就破口大罵井宗丞不仁不義不忠不孝,受人引誘,害死了他爹,也害苦了鄉親。他說:互濟金全部被搶了,這是大家的血汗錢,從口裏一點一點省下來的,出了這事,我爹死了不能回還,做兒子的就要賠償!我爹臨死前為這事賣了家裏所有的地,賣地的錢都在我這兒,可能還償不夠,但我記著,我不賴也不跑,保證三年裏給各位付清。當下拿出了賣地錢,按比例給每人還了一半。眾人見井宗秀實誠,話都在理上,也是同情了井家,裝了所領的一半錢,站在井掌櫃的靈堂前,說:誰也不願出這事啊,都不是富裕人家,又共事了一場,剩下的錢就不要了。井宗秀長跪不起,額顱在地上磕出了血。眾人問:棺有了嗎?井宗秀說:有,我娘一直病懨懨的,是給我娘準備的,沒想我爹倒走在前頭,我爹先用上。眾人問:那墓呢?井宗秀說:還沒地拱墓,暫不埋,浮丘著,等我掙了錢再買地下葬。井宗秀的主意拿定,眾人都說:宗秀能頂事了!陸續散去。

按渦鎮的習俗,浮丘指那些亡人歿的日子不好,犯著煞星,不可及時入土安埋,短的十天半月,長的也可能一年兩年,那就得選擇一個臨時處架上棺柩,苫上雨棚,用土坯簡單地壘個圍牆。井掌櫃的死不是犯著煞星而是死無可葬之地,這井宗秀的心疼得一塊一塊往下掉肉。他兩次懇求寬展師父能讓爹浮丘到130廟裏去,寬展師父隻是吹她的尺八,第三次再去懇求,寬展師父才點了頭。130廟緊靠著鎮子西北角,數十丈高的古柏就在大殿前,而三塊巨石一塊在殿後,一塊在殿東,一塊在後院角,井宗秀把爹的棺浮丘在第三塊巨石邊,不遠處有一排野桃樹,正結著指頭蛋大的桃。

頭七日進行的浮丘,二七、三七、四七,井宗秀都去給爹祭奠。到了四十九天的七七日,再拿了香燭黃表往廟裏去,一片寂靜,隻有樹葉子往下落,剛經過大殿前的古柏下,突然一隻貓就臥在路上看他。廟裏的流浪貓很多,以前他來的時候,常見有貓從草叢裏悄然出來,又拖長著身子鑽進籬笆裏去,他還作想山林裏老虎估計也是這般情景。但臥在路上看他的這隻貓長得奇怪,頭是身子的一半,眼睛是頭的一半,尤其目光冷得像星子,他不免怔了一下。蹲下來給貓招手,希望貓能到他跟前來,貓卻掉頭離開了,尾巴豎起來像棍一樣。這當兒,有了尺八的聲音,時而恬靜舒緩,時而激越狂放,井宗秀知道寬展師父又在禮佛了,她禮佛除了獻花,燒香,供奉食物外,就是把野桃核打磨穿串,然後戴個手套揉搓,或者吹奏尺八。他往大殿裏望去,殿門開著,寬展師父就在地藏菩薩像前坐著,而同時還有一個跪著祈禱的女人背影。這是鎮上誰家的女人呢,井宗秀剛有了這般思忖,古柏的柏籽像細雨一樣撒下來,在身前身後的地上跳躍不已。

井宗秀去了他爹的浮丘處,那裏的石香爐裏卻燃了一炷香,香的煙細得像一根繩子,端端地往上長,他一走近,就軟散開來。井宗秀有些欣慰,更有些疑惑,往四周望了一下,王媽在遠處的那塊菜地裏拔蔥。王媽住在西背街,兒子開著一家瓜子店,她平日常來廟裏幹些雜活的。井宗秀說:王媽,這是誰給我爹上的香?王媽說:我才過來,這我不知道。是師父上的?井宗秀搖了搖頭。王媽說:那是互濟會的誰?井宗秀還是搖了搖頭。王媽說:唉,你爹可憐啊。井宗秀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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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越來越熱,河裏過來的水汽又重,鎮街上的人就稀落了好多。男人都赤裸膀子,褲腰裏還夾一圈核桃樹葉,在屋簷的陰涼處叫苦著這身子成簍子了,一動彈到處漏水,又罵旁邊臥著的狗,伸長舌頭在喘,喘得人心裏都生了草。井宗秀還是不知道爹把另外的五百塊大洋藏在哪裏,人就瘦了一圈,也不洗頭刮臉,胡子長得把嘴都罩了。夜裏沒睡好,中午在竹席上潑水才眯瞪了一會兒,巷道樹上的知了就把他聒醒了。知了是一隻聒了,成百上千的都聒,聲浪像火,一波湧一波地燒過來。井宗秀腦袋昏沉沉地想著剛才還做了一個夢:似乎又不是夢,他正吃飯哩,聽到有一聲歎息:有福的人不在了,我走呀。院子裏並沒有人。他說:你是誰?聲音說:我姓銀。他說:姓銀?你往哪裏去?聲音說:真是和你沒緣,我到齊門生家去。井宗秀琢磨夢裏的聲音,忽然醒悟是不是爹埋藏的大洋在說話,銀貨埋得久了會走失的,莫非那五百塊大洋真的就走了?便不再睡,走到街上,問雜貨店的孫掌櫃:啊孫爺,咱鎮上沒有姓齊的吧。孫掌櫃說:沒的。又問:黑河白河岸上哪個村子有姓齊的?孫掌櫃說:齊塬上可能有吧。齊塬在黑河的澇峪裏。一個很大的塬坡,分散有幾個村子。但渦鎮人瞧不起那裏,窮得隻有紅薯長得好,很少去過。井宗秀就出了鎮往西北去,進澇峪到齊塬。塬上旱得莊稼全擰了繩兒,大路小路上到處都在冒土煙,隻有地塄上那些荊棘上一些野酸棗泛了紅,紅得像血滴子。連著有三個村子,問了竟也沒有姓齊的。井宗秀說:怪了,沒有姓齊的齊塬?村人說:這裏乞丐多,外人叫我們齊塬,我們也就這麼叫,隻是把乞改成了齊。井宗秀站在地塄下,望著那幾顆野酸棗。一直等到黃昏,來了一隻烏鴉,烏鴉在啄吃那些野酸棗,沒有一顆掉下來,烏鴉就一口一口把野酸棗吃完了。

井宗秀垂頭喪氣回到鎮裏,天已經黑了多時,一些店鋪門口的燈亮著,光芒乍長乍短。經過德裕布莊門口,有夥計正在那裏拴一匹馬,馬全身烏黑,四蹄卻是雪白。井宗秀一直愛馬,但鎮上很少有馬,他當初跟畫師出去學藝,就謀著有一日掙錢了一定要買一匹高頭大馬的,所以突然在鎮子裏看見了馬,就跑了過去。沒想那馬不知為什麼就驚起來,昂頭嘶叫,用力地拽韁繩。夥計一時控製不了,眼看著拴馬樁都歪斜了。井宗秀靠近去,嘴裏發出籲籲聲,用手撫摸馬脖子,馬隨之雙耳倒後,安靜了下來。井宗秀說:鎮上有了這麼好的馬!夥計說:這是龍馬關韓掌櫃的。井宗秀知道韓掌櫃在龍馬關是大戶,家裏開有布行,德裕布莊的布也是從那裏進的貨,韓掌櫃來德裕布莊辦事,肯定要回去吧,登時倒有了個念頭:德裕布莊進的都是絲綢和各色細布,而渦鎮一般人還是粗衣打扮,自織自染,又染得黑不黑藍不藍的灰色,如果能從韓家布行進些染料,辦個染坊,或許還是好生意的。井宗秀為自己的想法有些得意,就往布莊門裏張望了一會兒,覺得不妥,退到三岔巷口等著韓掌櫃經過時能攔住說話。巷口那裏是一塊三角土場子。靠北處有石滾子碾盤,井宗秀一蹲上去,斜對麵的桂樹上撲棱棱地響,起飛了一群蝙蝠,而桂樹後的那家院門楣上掛著兩隻紅燈籠,桂樹的搖晃使燈籠的紅光便忽聚忽散了開來。這是楊掌櫃家的院門。

楊家院門上掛了紅燈籠,是陸菊人臨產就在今晚。雞上架的時候,陸菊人的羊水便破了,隔壁的柳嫂在接生,但孩子橫生,那柳嫂也沒了辦法,讓楊鍾快去瓜子店請王媽,王媽好佛,又是幾十年裏不知把多少人接到世上來的,她啥情況都經過。楊鍾慌張地從院門裏出來,一邊走一邊雙手合十對著天作揖,腳下就絆了石頭,撲咚跌坐在地上。井宗秀在碾盤上說:楊鍾,楊鍾!楊鍾從地上一時起不來。井宗秀說:啥事兒呀你恁慌的?楊鍾說:你咋蹴在那兒?我以為是條狗哩!井宗秀說:把你爹煙匣子拿來咱吃幾鍋子,我煙癮犯啦!楊鍾說:要吃明日吃,我急著哩。井宗秀說:急著是火上了房啦還是媳婦生娃呀?!楊鍾說:就是媳婦生娃呀,生不出來,坐著躺著都生不出來麼!我去背王媽。井宗秀啊了一聲,順嘴說的話還真給說準了,也緊張起來,說:你瘦猴猴的背不動王媽,我跟你一塊去!街上有人叫著:燒——雞,燒雞來了——!端著燈恰好過來,聽了楊鍾的話,說:人生人怕死人,騎在門檻上會生的。井宗秀認得是賣燒雞的五魁,五魁頭上有癩瘡,隻是在晚上端著木盤走街串巷地叫賣,木盤裏就插著一支燭。井宗秀說:五魁叔,這你不是說哄話吧?五魁說:我啥時候哄過人?楊鍾說:你老光棍的,你能知道生娃?五魁說:你這啥話?我先前在安仁堂藥鋪裏當過夥計,沒吃過豬肉就也沒見過豬走路?!生氣地走了。楊鍾返身就往家裏跑。井宗秀一個人又蹲在了碾盤子上,吃不上煙鍋子,幹咳了幾下,眼巴巴盯著遠處的馬過來。但約莫過了兩個時辰,韓掌櫃的馬還是沒有過來,一顆流星倒極其燦爛地從天上劃過,楊家的院子裏傳來嬰兒哭聲,井宗秀在黑暗裏笑了一下,突然警覺:騎著門檻生,那就是騎門生,這騎和齊同音麼,莫非我要尋的就是楊掌櫃家?不一會兒,楊鍾出來了,拿了一盒紙煙就往井宗秀懷裏塞,說:吃啥子煙鍋子呀,吃過紙煙沒?你肯定沒吃過,這我在縣城買了一盒,僅給我爹吃了兩支。井宗秀說:生啦?楊鍾說:生啦,騎在門檻上了,快得就像拉泡屎!井宗秀說:啥孩兒?楊鍾說:我的孩兒那肯定是帶把兒麼!井宗秀說:行!行!你比我小,倒當爹啊!楊鍾說:多虧了你!井宗秀笑著說:我可沒出力。楊鍾說:是你和我說話哩,五魁叔才過來的,你要不和我說話,我出巷口了!五魁叔才進巷,就不會騎門生了。井宗秀從紙煙盒裏取出一支點著吃上了,說:楊鍾,你家最近還有啥喜事兒嗎?楊鍾說:再沒呀!井宗秀說:沒發過一筆財?楊鍾說:你是說發財?前天耍錢倒贏了一塊大洋。井宗秀說:噢,才一塊大洋?孩兒是銀貨的。楊鍾說:是呀是呀,白胖得就像是一大坨銀子,軟銀子!井宗秀就再沒說什麼。

這時候楊掌櫃也出來了,將一條紅布係在東門環上,這要告示過路人,此家有坐月子的,生人不宜入內。係好紅布,看見了井宗秀,笑著說:宗秀,我聽楊鍾說了,謝謝你,孩兒滿月的時候,你一定來喝酒!井宗秀說:恭喜恭喜!楊掌櫃說:這半夜的,你咋還沒回去?井宗秀說:啊天熱睡不著,去嚴伯那兒了,我畢竟還欠他互濟金的,他近日叉腰疼得翻不過身。楊掌櫃說:他那腰是老毛病,你爹還沒入土?井宗秀說:我還給浮丘著。楊掌櫃說:唉,多英武要強的人呀死無葬地!啊這樣吧,你爹和我老交情,也是今日我有這喜事,我就給你爹個地方吧,隻是遠些,麵積也小,在紙坊溝的坡上。井宗秀站著沒動。楊掌櫃說:那是三分地,你是不願意?井宗秀撲咚就跪下了,說:楊伯楊伯,你這話把我嚇住了,你要給我爹塊地方嗎?你能待宗秀這麼好,我該咋說哩!楊掌櫃說:你起來,誰家還沒個難處啊。井宗秀就是不肯起來,還在說:饑了給一口勝過飽時給一鬥,這理兒我井宗秀懂,將來了,我一定還你老三畝,不,三十畝地!院子裏再次傳來哭聲,這哭聲和剛才的哭聲不一樣,尖錐錐的,又忽高忽低,在深夜裏有了一些森煞。楊鍾把井宗秀往起拉,說:膝子蓋這軟的,不就是三分地麼,起來,起來,誰指望你還地呀,三畝三十畝,你今輩子能有那麼多地嗎?這是我孩兒在哭還是誰家的貓又叫春了?韓掌櫃就騎著高頭大馬過來了,三人都扭頭看著,井宗秀再沒有去攔了說話。

第二天,楊掌櫃領了井宗秀去紙坊溝確認了那三分胭脂地,井宗秀當晚就請了匠人安排拱墓,五天後把他爹安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