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皮匠的老婆後來果真數說了楊掌櫃,楊掌櫃這才知道兒媳來了喜,就讓陸菊人在家待著,他兩頭跑,既在石窟裏幹活,飯時了又回家取水取飯。這一日提了飯罐剛出了三岔巷,有聲音說:老胳膊硬腿的還輕狂,這路都不會走了麼!楊掌櫃扭頭一看,是水煙店的井掌櫃提了一條大魚過來,不遠不近的還跟著三四隻流浪貓,說:啊買這麼大的魚,給我留雙筷子哈!井掌櫃說:行啊,宗丞的老師來家了,你陪著喝幾杯麼!聽說你快要當爺啦,別腳步踏不穩,把罐子提了個罐子係兒!楊掌櫃說:嘿,嘿嘿。你家沒也開鑿個窟?井掌櫃說:我哪富有?要說買條魚我倒買得起,誰來打我主意,把這魚提去好啦!就看見了那三四隻流浪貓流著口水,眼睛都發綠,跺一跺腳,攆走了。楊掌櫃說:你不富有?你那互濟會的大洋怕是拿甕裝的!井掌櫃忙朝四下看,低聲說:你咋知道有互濟會?楊掌櫃說:你以為我隻和死人打交道?井掌櫃臉黑下來,說:這話你要爛到肚裏!我告訴你,互濟會的錢是眾人的錢,黑河白河裏的水那是水經過黑河白河的!轉身就走了。楊掌櫃兀自說了句:水經過黑河白河那黑河白河也濕呀!一時有些尷尬,也覺得這個時候不該說那話的,便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鹽行的吳家,茶行的嶽家,開鑿出的洞窟是一廳三間室的,還有廚房、水窖和廁所,楊家沒那麼多資金和勞力,隻開鑿了一個小窟,小窟裏又套著一個更小的窟,就這也進度緩慢,差不多過了三個月還沒完工,卻意外地聽到一個消息:井掌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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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掌櫃的箱底真的不厚實,一家四口,也就開了間水煙店。秋後在龍馬關收購煙葉時,別人都在貨店裏批發,他到煙農的地裏去,隻買每株煙苗上第三片和第四片葉子,回來晾幹切絲。他的煙絲講究,一個煙絲要噴一盅白酒,再噴兩盅黃酒,然後撒點辣麵,拌芝麻香油,用白布包了再用油紙包了,陰在水甕旁的潮地上,一個月後才打開。煙絲柔軟香荃,又顏色黃亮,井掌櫃的生意就不錯。但渦鎮上有四家水煙店,畢竟他的店小,隻能說還能堅持,他就謀劃著成立了個互濟會。互濟會是百多戶普通人家集資,兩年一個檔期,各拿出一定的錢集中作為基金,誰家突然有了災災難難,或者急需開支,基金就提供幫助,但必須第二年底還清,統一結算了,再進行下一個檔期。互濟會是秘密進行的,井掌櫃是發起人,又善於計算,他就是了會長,掌管了全部資金。當他把那麼多白花花的大洋拿回家,他老婆嚇得渾身發抖,問哪兒來的這麼多錢,錢多了就成陰票啦。井掌櫃罵老婆說話不吉利,告訴了互濟會的事,老婆還是害怕,說:咱這麼窮的,咱敢管?井掌櫃說:咱窮啦?我兒子多好的咋就窮啦?!
井掌櫃驕傲著他的兩個兒子,兩個兒子確實都能行。大兒子井宗丞黑是黑,但能說會道,辦事幹脆,和阮家的阮天保在縣城裏讀書,在縣城裏讀書的也就是他們兩個,而且阮天保隻是初中二年級,他已經讀到三年級了。小兒子長得白淨,言語不多,卻心思細密,小學讀完後就跟著王畫師學畫,手藝出色了,好多活計都是王畫師歇著讓這個徒弟幹的。因為有這兩個兒子,井掌櫃曾在皮貨店和陳皮匠說話時,嘲笑過鹽行的吳掌櫃和茶行的嶽掌櫃:掙錢留給兒子?兒子不行你留下他也守不住,兒子行了,還用得著你留?陳皮匠心裏酸酸的,他的兒子陳來祥太笨,說:啊,啊啊。偏這時陳來祥進來了,嚷嚷肚子饑了,問店裏有沒有吃的。陳來祥能吃能喝,力氣大,卻老受夥伴們捉弄,剛才和賣涼粉的唐景、掛麵坊的苟發明、楊鍾在街上走,楊鍾就把手按在屁股上放了個屁,立即又把手伸到他的口鼻前,說你聞聞這是啥?他竟真的聞了聞,惹得眾人一陣嬉笑,他就不和他們玩了,獨自回到店來。陳皮匠氣得說:你肚裏有掏食蟲呀,早上吃了三個蒸饃,這才半晌午就饑啦?你也不問候你井伯!陳來祥說:井伯是熟人。陳皮匠說:熟人就不問候啦?!陳來祥說:井伯好!井掌櫃哈哈地笑,說:來祥這身體結實麼!
井掌櫃是到龍馬關收購煙葉時遭綁票的。認購的煙葉品質好,價格又合適,約定三天後一手交錢一手拿貨,井掌櫃就在煙農家多喝了些酒,背了褡褳一路頭重腳輕地飄著往回走。走到碾子坪的那棵橡樹下,嘣地一顆橡籽落在他腦袋上,他說:嘖,天上咋不掉大洋呀,讓大洋砸死我!仰頭往樹上看,樹上就跳下三個蒙麵人,當下把他壓住綁了。井掌櫃沒有反抗,也沒罵,說:兄弟,不要殺我!一個人說:你是長輩,不殺你,但你得配合!另外兩個人就脫了他一條外褲,又拿了褡褳裏他的石頭眼鏡,連夜去渦鎮找他的老婆,嚇唬著要一千塊大洋。
井掌櫃的老婆嚇得半天說不出話,手隻是搖,來人給她個棒槌,她握住棒槌手就不搖了,說水煙店生意小,哪裏會有一千塊大洋?來人說那互濟會的錢呢?她說你們也知道互濟會?互濟會的錢不是井家的,怎麼敢動呢?來人說你舍不得錢那就撕票啦!她隻好從炕洞裏掏出三百塊大洋,又挪開板櫃,板櫃後牆上有個窟窿,窟窿裏有個包袱,解開了,是二百塊大洋。還有兩個銀項圈。來人說要一千塊的,這不夠麼。她說我就知道有這麼多。來人拿了五百塊大洋,還要那兩個銀項圈。她說這是兩個兒子小時候戴過的,得給兒子留個作念,但銀項圈還是被拿走了。後半夜裏,井掌櫃一瘸一跛地回來,口渴得喝了一瓦盆漿水,說:丟人了,人丟大了!就睡倒在炕上。
互濟會共有一千多塊大洋,井掌櫃先是悄悄埋了五百塊,再把另外五百塊分別藏在炕洞和牆窟窿時,老婆看見過,沒想這另外五百塊大洋就沒有了。井掌櫃在炕上給老婆叮嚀:這事讓誰都不要知道啊!互濟會的錢不能少,咱得想辦法補上。他想賣掉水煙店,又怕突然賣掉水煙店了會引起鎮上人猜疑,就決定悄悄賣地。井家在白河岸有十畝水田,在虎山灣裏有十二畝旱地,一直都租給當地人種著,井掌櫃便要把二十二畝地全賣掉。
賣地頭一天,突然下起雨,先還是街麵的水潭裏滿是些釘子在跳,後來白茫茫一片,像是雨的蘆葦園子,還晌午著就模糊了十字路口的老皂角樹。井掌櫃提了一壇酒到壽材鋪來要和楊掌櫃喝,當時鋪子裏還有陸菊人,還有安仁堂的陳先生。
楊掌櫃有頭暈的病,陳先生配製了一些丸藥送過來後,雨大得沒能回去,楊掌櫃就留著喝茶說話。陳先生說:屋裏暗,你把燈點上吧。楊掌櫃說:你眼睛看不見,還要點燈?陳先生說:天暗了就得點燈,與看得見看不見無關。陸菊人知道陳先生是個怪人,也就把燈座移到桌上,添滿菜油,點燃了芯子。楊掌櫃續著茶,還在說本該他去安仁堂請藥的,你倒送了來,偏下這麼大的雨。陳先生倒感慨他這大半生了,總是在雨天有大事,五十年前也就是這樣的雨天,他是跟了元虛道長學醫,二十年前天也是下雨,被拉去當的兵,十年前他自己把自己弄瞎了眼回渦鎮,雨大得黑河白河的水都漲了。楊掌櫃就說:我也隻知道你在縣城的八仙觀裏要當道士的,沒想等你回來了卻是個郎中,竟然還不知道當過兵,自己把自己眼睛弄瞎了,這是咋回事?陳先生卻不吭聲了,雨落在屋瓦上,爆豆一樣的響,突然就笑了,說:你這頭暈病是怎麼得的,啥時候頭暈,頭暈起來怎麼個天旋地轉,你給人說嗎?楊掌櫃說:說那有啥意思?陳先生說:昨天吃過的飯,今天還吃飯,上個月剃過頭了,這個月就不剃啦?人這一生就是堆積日子麼。楊掌櫃說:照你這樣說,我活得就沒指望啦?這鎮上多少人都家大業大了,我這鋪子幾十年還是這麼個小生意!陳先生說:你呀,嘿嘿,咋說你呀,嘿嘿。楊掌櫃也嘿嘿起來,說:你會算卦,你也給我算算。
就是這時候井掌櫃進的門,他沒有打傘,也沒有戴草帽,渾身濕淋淋的,把酒罐子往桌子上一放,嚷嚷著下雨天不睡覺就喝酒,正好陳先生也在,咱喝他個不醉不散。陳先生說:聽你這聲,虛火恁大的,還喝呀?!陸菊人看井掌櫃,果真眼睛赤紅,嘴角潰爛。井掌櫃說:這雨下得心煩麼,喝!楊掌櫃說:難得你能上我門,喝麼,我這頭暈半個月了,不敢喝也得和陳先生陪你喝!三人就喝開了,很快都上了頭。井掌櫃說:陳先生,剛才我來時你正算卦哩,你也算算我有沒有坎,坎能不能過去?陳先生讓井掌櫃說出個漢字,再報個三位數,擺弄了一陣,說:你注意著別讓水淹。井掌櫃說:我不撐船,也不坐船,咋能水淹?陳先生說:從河岸上走過的時候小心栽跤。井掌櫃說:我還不到七十八十哩,栽不了跤,即便栽跤就能掉到河裏去?笑了笑,看著陸菊人拿了蓑衣苫門外台階上的那副棺,怕水濺上去,說:這雨淹不了我吧,楊掌櫃,生意怎麼樣?楊掌櫃說:能怎麼樣?井掌櫃說:我給你個生意吧,給我做個八大塊的,柏木料!楊掌櫃說:喝多了吧,我可不盼你死哩!井掌櫃說:誰不死?死了能睡上個好棺這就夠了!
這場酒喝到天黑多時,喝罷了井掌櫃提來的一罐,又喝了楊掌櫃的兩個小罐,雨是住了,井掌櫃卻倒在地上,癱成一堆泥。楊掌櫃和陸菊人把他抬到躺椅上睡了,陳先生也說他要回去。楊掌櫃說:你行不行,要麼等楊鍾回來了送你?陳先生說:我行,你給我點個燈籠。提了燈籠就搖搖晃晃地走了。雞叫過兩遍,楊鍾還是沒有回來,陸菊人看著桌子下兩三個空酒罐子歪著,罐子都醉了,一個罐子口還往外流著酒,就像是人死了還冒血泡,說:爹,楊鍾是不是又耍錢了,我到街上找去。楊掌櫃歎了一口氣,說:你回家歇去,我在這兒陪著井掌櫃。
這一夜楊掌櫃和井掌櫃都在壽材鋪裏,第二天井掌櫃酒醒了,到白河岸和買家簽契約。買家當然要請他吃飯,吃了一碗覺得肚子疼,去了廁所。渦鎮的廁所都是蹲坑在一間茅房裏,牆外是糞尿窖子,黑河白河岸上村寨的廁所直接就是糞尿窖,蒼蠅轟轟轟,井掌櫃說:這髒的能蹲下?還是蹲在窖沿上了,一邊拉,一邊用蠅拍子打蒼蠅。買家在屋裏見井掌櫃很久了不回來,喊道:旁邊那堆石頭是擦屁股的!過了一袋煙時間,井掌櫃還沒回來。買家就去了廁所,說:你是屙井繩啊?!廁所裏卻沒見了井掌櫃,糞尿窖上漂著一頂地瓜皮帽。忙喊家人打撈,打撈上來,井掌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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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掌櫃一死,老婆在靈堂上哭恓惶,哭聲裏訴說著他這是啥命呀,綁了票都沒死卻死在糞尿窖子裏。哭者無意,聽者有心,這話傳出去,渦鎮一時炸了鍋。陸菊人因有身孕,不能來吊唁,按風俗規程就蒸了兩個大饃為獻祭。楊掌櫃拿著去了井家,她便在家裏做起袼褙。做袼褙是把一些爛布片子鋪在門扇上抹糨糊,鋪一層爛布片子抹一層糨糊,鋪抹成四層五層了,晾幹了,將來蒙上好布可以納襪底子和鞋幫子。陸菊人做著袼褙,腦子裏老是糾結:這人的命說頑就頑得很,說脆就脆得很,跌進糞尿窖子裏也能死?這一死,井家的光景也就完了?!便又想著那天井掌櫃能提了酒來尋人喝,他可是從來沒有到壽材鋪裏喝過酒呀,還喝得大醉,又突然地把白河岸上自家的地也賣了,這肯定都與被綁過票有關!那麼,這綁他票的是誰呢?井掌櫃並不是箱底厚的人家,為什麼就綁了他的票啊?!陸菊人就不抹糨糊了,眼睛黏起來,心裏是了一盆子糨糊,瓷呆呆地看著貓。貓依舊臥在門樓上的瓦槽裏,眼睛發黃,像琉璃一樣,也在看著她。這個傍晚,陸菊人覺得貓的眼光很怪異,十分森煞,她想給貓說句話,嘴張開了,卻什麼也沒說出來,咽下了一口唾?沫。
井家突如其來的橫禍,使鎮上的女人都成了長舌婦,男人也成了長舌男,說什麼話的都有。更糟糕的是井家的兩個兒子都不在家。陳皮匠派陳來祥去縣城找井宗丞,學校說井宗丞已經有半年沒來上課了,不知蹤影。而井宗秀跟著師傅在麥溪縣給一鄉紳家畫祠堂,那兒相距一百八十裏啊。陳來祥從縣城回來後,換了一雙鞋,又去了麥溪縣。等到陳來祥和井宗秀回來,井掌櫃的靈堂已擺了四天三夜。
井宗秀回來其實並沒有先進渦鎮,而是和陳來祥直腳去了白河岸,要尋買地的那戶人家。村子裏狗多,一個撲著來咬,十幾個都撲著來咬,井宗秀從籬笆上抽出一根棍,掄著就打,給陳來祥說:你拾塊磚!陳來祥說:拾了,伯是在他家沒了命,咱也不讓他好死!兩人到了那家,男的都不在,隻有個小個子女的,女的嚇得頭不敢抬。問賣地的契約在哪裏,說在桌子上放著,問買地的錢呢,說還在桌子上放著。果然上房的桌子上整整齊齊放著契約和一摞銀圓。井宗秀又問:糞尿窖子在哪兒?女的領著去了山牆外,糞尿窖子很大,糞尿幾乎要溢出窖沿子,女的撲咚跪下磕頭。井宗秀和陳來祥扭身又回到上房,扔了木棍和磚頭,坐在椅子上了,說:有啥吃的?那女的就跟進來,說:你們不會讓我們賠命吧?井宗秀說:要了你們的命我爹就能活啦?!那女的一下子長高了許多,朝著院子喊:他爹,他爹,井掌櫃的兒子達理哩,沒事的,你出來!院角的麥草垛裏就鑽出個人來,竟然個頭比陳來祥還高,趕緊敘說了井掌櫃當天被淹死在糞尿窖裏的實情,又趕忙從廚房裏往桌子上端了蒸饃和燒雞,催促著老婆快去擀麵。井宗秀在警告著:對誰都不要說我爹是跌在糞尿窖子裏,他那麼個大人,怎麼能在糞尿窖子淹死呢,他是突然頭暈,下台階時跌倒的。那男的說:是的是的。井宗秀就從那摞銀圓裏取出一枚,拍在了桌子上,說:今日就把那個糞尿窖子填了。那男的說:那總得拉屎拉尿呀,填了又到哪兒去挖個窖子呀?井宗秀說:我管你在哪兒挖,這個必須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