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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鳥呱呱地叫,陸菊人沒有看到鳥在什麼地方叫,聲音卻像在哭,她在墳地邊站了一會兒,覺得是鳥在笑她,她也就笑起自己了,彎下腰用柴棍兒刮了刮鞋上的泥土,就到更高的坡上去了。等撿了半籃子地軟,下了坡,還在院門口,就叫著:爹,爹,我給你做水煎包子啊!隔壁院子卻起了哭聲。爹在炕上說:快到你叔那兒去!陸菊人說:咋哭得陣恓惶?爹說:你叔剛才給我喊著說被土匪搶了。陸菊人放下籃子就去了叔家,叔坐在門檻上抹眼淚,而嬸子呼天搶地般地哭,把頭往牆上撞,撞得腦袋暈了,又咯哇咯哇了吐。

陸菊人是當天下午從紙坊溝便返回了渦鎮,渦鎮立即知道紙坊溝遭了土匪的消息。土匪是見誰家屋院大,院牆高,就進誰家,連搶了三個紙坊掌櫃,後來又進了陸老二家。陸老二問打頭的那人:你是誰?那人說:我是五雷!陸老二說:是三合縣的五雷嗎?那人說:知道了就把錢拿出來!陸老二是一家紙坊的夥計,當天正好領了半年的工錢,說:爺呀,你咋就知道我領了工錢!全拿出來,還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數好。五雷罵道:你就這麼個窮光蛋還把院牆修得陣高?!這消息讓渦鎮慌亂了,吳掌櫃嶽掌櫃便首先帶了家眷,提著大箱小包的上了洞窟。吳嶽兩家一走,有洞窟的都走,沒洞窟的便在屋裏院裏挖窟掘坑,能埋的東西全埋了,鎖上門去周圍村寨投親奔友。

楊掌櫃當然也要去洞窟,一家人已經走到北門外了,楊掌櫃又擔心自己不像吳嶽兩家主人去了洞窟仍有夥計照看,而壽材鋪鎖上門都走了,土匪沒來,倒會有賊偷咋辦?楊鍾說:誰偷棺呀?楊掌櫃說:人都會死的,買不起棺的多得很!楊鍾說:誰想早死就讓偷麼!父子倆一吵鬧,楊鍾生氣了,說他不去了,他就在店裏看誰來搶來偷呀。楊掌櫃說:你要死就死去,你還得管你孩兒哩!楊鍾說:你都不管你孩兒了我也不管我孩兒啦!楊掌櫃就有了哭臉,說:那咱鑿的那洞窟是做樣子啊?!陸菊人最煩的就是他們父子吵嘴,她說:你們都走,我去叫人給咱照看鋪子。楊掌櫃說:這時候你能叫誰去?陸菊人說:廟裏的王媽肯定在鎮上,她沒別的事,如果她不行,老魏頭一個人,讓他去照看。楊鍾說:那你快去快來,給人家一個大洋。楊掌櫃說:幹啥呀,給那麼多錢?陸菊人已經走了。

陸菊人並沒有找王媽,也沒有找老魏頭,二返身到了壽材鋪,竟把門開了,還把那四扇活動的門板全卸下來,讓鋪子大敞著,站著看了一會,就轉身離去。到街上了,卻想著去洞窟還不知道待幾天,就又到一家小店裏要給剩剩買一包苞穀糖,店掌櫃說:你沒走呀?陸菊人說:你都沒走我走啥的?店掌櫃說:我把別的都埋了,就這些小麼零碎的,我不怕。陸菊人倒笑了,心裏說:我怕哩,我才給他演個空城計。一抬頭,卻見斜對麵的井記水煙店鎖著門,就疑惑了:井家並沒有洞窟,也是沒人在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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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後第二天,按風俗新娘子要到娘家回門,井宗秀也就陪著去了孟家村。在孟家村待過兩天,他就覺得無聊了,獨自去趟縣城。采買一批煙絲和醬筍紙袋,都打包裝箱了要運回,沒想當日碼頭上沒有船去渦鎮,便又去看望杜魯成,一打問,杜魯成也是跟隨麻縣長到黑崖底鄉去了。井宗秀不免有些喪氣,正尋著飯館吃飯,卻見阮天保穿了件綢褂子,呼呼啦啦從街上過來。井宗秀喊住,說:這是要上天啊?!阮天保見是井宗秀,說:宗秀呀!這褂子好吧,給你也做一件?穿上風一吹,真是要飛起來的感覺!井宗秀說:那是你們城裏人穿的!褂子是翅膀啦?!阮天保笑了笑,就問幾時進的城,聽說現在是渦鎮的富戶了,來推銷醬筍的還是到鴨子坑尋快活呀!縣城裏的妓院分兩種,高檔的是悅春樓,低級的是鴨子坑。井宗秀說:我要快活了就隻配去鴨子坑?阮天保說:你來了我招呼你,咱現在去悅春樓!井宗秀便說了自己才結婚,來城裏買些貨。阮天保說:結婚了?哦,那你現在用不著下火了,我請你喝酒!拉了井宗秀去他的住處,當得知井宗秀還沒吃飯,就拿眼在街上瞅,喊過來一個人:喂,叫你哩!來讓你家飯店的掌櫃弄一個燒雞、二斤牛肉、一壇老酒送到我房子來!速度!那人跑去了。兩人剛到住處不一會兒,果然送來了燒雞、牛肉和酒,臨走要錢,阮天保倒躁了:滾!保安隊吃飯啥時候掏過錢?!那人一走,井宗秀說:你耍大啦!阮天保說:嘿嘿,一般般,才在保安隊管了後勤。井宗秀說:好麼,幾時再把隊長給咱當了!阮天保說:麻縣長是有這個意思。井宗秀說:那我回去就在鎮上吆喝啦!哎,你最近也該回去一次吧。阮天保說:我就不愛回渦鎮,你在外邊把事弄得再大,回去了還是說阮家的兒子回來啦!

這一夜,井宗秀就住在阮天保那兒,阮天保一直在說保安隊的事,罵保安隊長是個豬頭,沒本事,憑他舅是省警備司令部主任這層關係才當的隊長,狐假虎威。井宗秀聽著聽著就瞌睡了。第二天坐船回鎮,剛讓人把貨背到水煙店,便聽見有鑼聲,街上的人像沒頭蒼蠅一樣亂跑,才知道三合縣的土匪五雷來了。井宗秀的貨來不及拆包,也來不及收拾店裏的東西,索性哪兒都不去了,拉了條板凳就坐在了門口。

五雷一夥進了北門口,中街上家家戶戶窗關門鎖,狗大個人都沒有,說:不是說渦鎮熱鬧嗎,咋是空的?手下的說:你一來都跑了。五雷說:我有陣大的名聲?!手下的說:隻有街角坐著個不怕死的。五雷說:讓我看是誰!就往南走,看到了井宗秀坐在店門口的板凳上。五雷說:你叫個啥?井宗秀說:井宗秀。五雷說:你為啥不跑?井宗秀說:你來了總得有人招呼吃喝呀!五雷哈哈大笑,進了店坐下,果然井宗秀取煙鍋,拿糕點,又燒水沏茶,眼睛卻一直瞅著五雷。五雷說:你瞅啥?井宗秀說:整天都傳說你哩,我今日是看到活的啦!五雷說:那你就好好看!把臉給了井宗秀,又轉過身把後腦勺給了井宗秀,說:看夠了吧。蹴在了板凳上吃糕點。井宗秀沒有看到五雷有三隻眼,倒是四方嘴,粗脖子,脖子後邊長了個肉疙瘩。

土匪在渦鎮大肆搶劫,瞅著店鋪門麵大的,屋院門樓上有琉璃瓦的,抬門扭鎖進去了十家,但能搜到的糧食和錢財並不多,便穿了各種顏色的寬窄長短不一的衣服跑來給五雷報告。五雷很惱火,下令挨家挨戶再搜,沒搜出好東西的人家就把房點了,要跑走的人還回來不回來!偏這時,一個竹簍子從街這邊的巷裏極快地往街那邊的巷裏移動,土匪中有人叫聲:鬼!就有人說:背槍的還怕鬼?跑去把竹簍踢倒了,竹簍下是一個人。人是西背街六道巷的張雙河,平日挑擔在鎮上賣油糕。這天人已經翻過了西邊的城牆,又想著埋糧食的地窖沒有隱蔽好,應該在上邊鋪一層土了再堆上苞穀稈,便又翻過城牆往家裏去。為了不被土匪發覺,他把竹簍套在身上,一有動靜就藏在竹簍下不動,但他穿過中街時並不清楚土匪都在井記水煙店那兒,便被逮了個正著。土匪把張雙河打得在地上滾,罵道:竹簍還長了腿?!你跑呀,跑呀!摁在那裏要挑腳筋。張雙河喊:宗秀救我!井宗秀就高聲說:沒事,張叔,他們在故意嚇你哩!五雷說:誰故意哩?除了你井宗秀,渦鎮上我見人殺人,見鬼滅鬼!井宗秀笑了,說:哎呀,你不要隻讓人怕你。五雷說:屁話,都不怕我,我起的什麼事,又能起事?井宗秀說:你起事是為了出人頭地,有人養活麼,可把他腳筋挑了,殺了,再把這房都燒了,人都躲得遠遠的不敢回來,你吃啥喝啥?你放過他,也不要燒房,我讓鎮上的人全回來,以後渦鎮也就是你個落腳的客棧,走動的親戚家麼。五雷還真的放了張雙河,也沒再燒房。井宗秀也就去洞窟把人叫了回來,吳掌櫃便殺了一頭豬二十隻雞,嶽掌櫃從地窖裏搬出十壇老酒,招呼著土匪們吃喝。五雷也落得高興,並沒有再提說錢財和糧食的事,倒吆喝著眾土匪:這肉燒得好,酒也沒摻水,渦鎮活該投咱的緣分啊!下令吃飽喝足了限天黑到鷂子坪去。嶽掌櫃便悄聲誇井宗秀:多虧你周旋啊!井宗秀說:日弄著能讓他們離開就是了。

但是,就在土匪離開渦鎮時,出了一樁怪事,又惹出了禍來。

五雷有個表弟叫玉米的,他對五雷沒在渦鎮弄下錢財糧食憤憤不平,別的人都離開了,他偏不走,盤腳搭手就坐在嶽掌櫃的家門口,夥計稟告了嶽掌櫃,嶽掌櫃不敢出來,打發夥計去問還有什麼事嗎。夥計問了,又進來說人家提出要幾包大煙土。嶽掌櫃讓夥計把兩包大煙土送出去,自己從後院翻牆跑了。玉米拿了大煙土,背了槍走到老皂角樹下,迎麵過來了陳來祥,擋住讓脫衣服。陳來祥知道土匪走了,沒想到還有一個,就脫了褂子。玉米還要讓脫褲子,陳來祥不脫,玉米拿槍捅陳來祥腰,說:長得陣難看的,還穿這麼好的褲子?!陳來祥脫了褲子,手捂著交襠蹴在那裏,玉米套上了陳來祥的衣服,這才往北門口去。

老魏頭這幾天一直咳嗽,喉嚨裏像裝了個風箱,曾在街上遇著陸菊人,陸菊人說你喝些蜂蜜水就好了。老魏頭說:我哪有蜂蜜啊。陸菊人說:你是坐在井邊喊渴哩,北城牆外樹上有蜂巢,你去弄些呀。老魏頭說:我吃豹子膽啦?!緊貼著北城牆外是有著三四棵老榆樹的,樹上吊個盆子大的土疙瘩就是野蜂巢,那野蜂指頭蛋大,能蜇死牛,自結了巢後,多年裏都沒人敢到跟前去。陸菊人說:紙坊溝有野蜂巢都是用火把去燎了取蜂蜜的,鎮上人膽小,倒讓它長到那麼大!我家裏還有點蜂蜜,明日我送你。但第二天陸菊人一家上了洞窟,等從洞窟裏被叫了回來,又聽說五雷走了,便端了半碗蜂蜜送來。老魏頭在城牆上攤晾了切好的紅薯片子,還用布包紮一根新的鑼槌,說:我的兒和楊鍾是同年同月生的,楊鍾有這麼好的媳婦,我兒十三歲上卻死了。陸菊人忙說:還做鑼槌呀,土匪不是走了嗎?老魏頭說:惡人是韭菜呀,割一茬長一茬的。說不定啥時就又來了。陸菊人說:也是,這衣服髒了就生虱哩。老魏頭說:天咋不收了這些妖魔鬼怪啊?!

玉米一出了北門口,聽到城牆頭上有人說話,喊道:誰狗日的在罵?陸菊人和老魏頭朝下一看,臉色都變了,忙趴下去。玉米往上打槍,虧得城牆寬,兩邊高中間低,牆土被打得唰唰響。老魏頭要貓腰順牆頭跑,陸菊人把他按住,低聲說:你一露頭他才打個準,再說前邊牆外樹上就是野蜂,驚動了蜂也會蜇的。話一說完,她倒生了想法,說:把鑼槌給我。老魏頭說:鑼槌?陸菊人已經奪過了鑼槌,就往空中拋去。玉米猛地見空中有了東西,開槍便打,鑼槌沒打著,子彈飛過去卻擊中了榆樹上的野蜂巢,野蜂一下子騰起來。陸菊人和老魏頭趕緊把頭埋在身下,一動不動,而野蜂是順著射來的子彈衝出去的,就尋著了玉米,玉米一跑,野蜂轟的一團就罩了他。

五雷一夥走到虎山灣黑河上的橋上,井宗秀在送他,還介紹說渦鎮總共就兩座橋,白河水大,河麵寬,冬季裏架有橋,入夏橋就拆了,而黑河是石橋,用十八個碌碡做的橋墩,所以叫十八碌碡橋。突然聽到槍聲,五雷說:你們鎮上有槍?井宗秀說:沒有呀!他也覺得奇怪。五雷問:誰沒有跟上?有人說:沒見玉米。五雷說:這?!領了土匪又返身往鎮上跑。

在鎮北門外的沙灘上,玉米倒在地上,被野蜂罩著,那杆槍甩出了一丈遠,也被野蜂罩著。土匪們不敢靠近,還是井宗秀說得用火燎,後來點了火把過來,野蜂是沒了,玉米已經昏迷不醒,頭腫得明晃晃的,眼睛不見了,嘴張不開。五雷問井宗秀:這是咋回事,蜂能把人蜇成這樣?井宗秀說:這是野蜂,叫葫蘆豹。五雷說:是鎮上人使的壞?井宗秀說:誰能拿了野蜂蜇他的?!五雷說:這是在鎮子裏被蜂蜇的,你得管!井宗秀進鎮裏喊人,人是來了一群,裏邊有老魏頭,也有陸菊人,陸菊人站在最後邊,望著遠遠的虎山。虎山上的雲像河水一樣往天上流。老魏頭一連串地嘿嘿地笑,五雷說:你在笑?井宗秀說:他哮喘,喉嚨裏一響臉就皺著像是在笑哩。老魏頭又是嘿嘿了一聲,說:哎呀,這蜇得沒個人樣了麼!蜂蜇了得用鼻涕抹,或許用尿洗。眾人就開始擤鼻涕,白的黃的都捂出來,一把一把地抹在玉米的臉上、身上,但鼻涕不夠了,他們喊:女的都轉過身去!就掏了尿往玉米頭上澆,嘴張不開,有人用柴棍撬開縫,讓尿往裏邊流,又往耳孔鼻腔裏射,但玉米還是昏迷不醒。五雷問:哪兒有郎中?老魏頭說:鎮上是有個陳先生,但陳先生治不了蛇咬和蜂蜇,在龍馬關有專治蜂蜇的郎中。井宗秀說:就是路遠。五雷說:再遠也要送去治,三天後我來領人!說完,拿了玉米的槍和懷裏的大煙土,氣呼呼走了。

派誰送玉米去龍馬關呀,井宗秀正愁著,見陳來祥來了,就說:你力氣大,你用你家毛驢馱他去治療。陳來祥聽說那個土匪被野蜂蜇了,才跑來要看笑話,見土匪身上還穿著他的衣服,當下就往下剝。井宗秀說:讓你送他哩,你剝衣服?陳來祥說:這衣服是我的!他把衣服拿回家,拉來了一頭毛驢,和張雙河一塊把玉米像糧袋子一樣搭在驢背,要走呀,老魏頭卻說:他剛才罵了我,我扇他的嘴!脫了鞋就扇了三下。

陳來祥一路上故意走得慢,天快黑了才到龍馬關,把玉米放在郎中家院門外,進去喊郎中,等郎中出來,玉米的鼻子上又趴著三隻野蜂。陳來祥叫道:這蜂還能十五裏路的攆來?!幾個人揮著衣服打飛了野蜂,再看玉米,郎中說:這人已經死了還拉來幹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