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看病的媳婦嘀嘀咕咕給陳先生說她的病,好像在說發寒熱,月經一來十幾天幹淨不了,上次服了降火涼血藥,現在卻盜汗,經期不準了,不是提前就是推後,還腰痛得像刀刮一樣。陳先生說:盜汗是氣血虛,日期不準是肝脾虧。那男的說:先生,這肝長在哪兒?脾又長在哪兒?陳先生說:你不用知道,你知道長的部位了那部位就是病了。陳先生就開始給那媳婦把脈,一邊讓德生筆記,一邊說:細軟屬濕,尺沉屬鬱滯,以酒煮黃連半斤,炒香附六兩,五靈脂半炒半生三兩,歸身、尾二兩為末。服六劑。另配服六味丸。德生去抓藥了,那男的卻說:先生你望聞問切哩,你看看我的氣色,能不能發財?陳先生說:我看不來。男的說:近日是有宗生意,做好了利很大,可牽涉的事多,我又怕麻煩纏身,你能不能給我算算,做還是不做?陳先生說:我算不了。男的說:都說你能掐會算的,你是不肯給我算麼,那我還得去廟裏求神啊!陳先生說:這種事是得去問神,我隻給你一句話,你去廟裏了,不要給神哭訴你的事情有多麻煩,你要給事情說你的神有多厲害。
陸菊人掃地掃到窗子前,聽了這話就不掃了,看著剩剩又在台階上滾動婆羅果,她說:耍夠了沒?剩剩說:再耍一會麼。陸菊人說:你不是生病哩,你是借著病來這裏耍呀!
陸菊人和剩剩一回到家裏,就給公公說了想讓楊鍾跟井宗秀種鐵棒筍做醬貨的事。楊掌櫃覺得這好,又親自去征詢井宗秀肯不肯。井宗秀當然樂意,但楊掌櫃拉著楊鍾去了井家,楊鍾卻說:種鐵棒筍的事我不幹,做醬貨的時候你來喊我。
此後,井宗秀就買了鐵棒筍種,於十月份請雇農在地裏埋下,第二年四月,鐵棒筍苗長得歡實,便從鐵關鎮高價請了醬師,購買了上百口老缸。楊鍾是一塊把井家的院子騰空,搭蓋起放老缸的棚屋。棚屋的梁架豎好,牆也用土坯壘畢,需要鋪上綻板就上泥撒瓦呀,楊鍾回家來向爹討錢,說買些綻板,陸菊人卻覺得能省就省,不必去街上買,她娘家兄弟前年蓋房時剩下一大堆綻板,讓楊鍾去背些來就是。
楊鍾去了紙坊溝,幾年沒見小舅子陸林,陸林長得五短身材,卻是一身的疙瘩肉。陸林給楊鍾拾掇了四大捆子綻板,楊鍾竟懶得出力,掏錢雇人背送到鎮上了,自己便和紙坊溝的幾個賭友打麻將。到了傍晚回來,陸菊人說:你在我娘家吃飯了?楊鍾說:吃了。陸菊人說:你瞧不起我娘家人,他們倒待你好,還幫你把綻板送了來。楊鍾說:給錢了能不送?陸菊人問給了多少錢,楊鍾說也就是一個銀圓。陸菊人氣得罵:你把蘿卜價攪成肉價啊,有那麼多錢,在街上也能買十捆二十捆綻板的!
自此,陸菊人對楊鍾徹底失望,便不讓他和井宗秀合夥了,怕以後給人家幫不了忙還會添亂。不知怎麼,也不願再見到井宗秀。井宗秀還曾來過楊家,公公和楊鍾都不在,她打老遠見井宗秀過來了,便先進院關了院門,院門被敲了半會兒,她躲在屋裏都不敢咳嗽。一次,陸菊人在院門口揀豆子,一簸箕的豆子,先把紅豆子往出揀,紅豆子太多,又從紅豆子裏往出揀黃豆子,幾個娘們經過,見了她就說:呀呀,孩兒都是偷娘的光彩呢,你倒越發長得嫩麵了,有紅是白的!陸菊人說:醜死了,醜死了!她們說:還沒見過你孩兒哩,長得像娘還是像爹?陸菊人卻聽到巷道拐彎處傳來井宗秀和人的說話聲:啊昨天來了那麼多馱子呀?來送麥溪縣的青顆鹽的。啊那鹽老貴呀!醬筍隻能用這種鹽麼。啊你還要從鐵關鎮運水不成?咱白河裏有湧泉嘛!啊,啊,你肯定是先想到這湧泉水了才要做醬筍的?!幾個娘們說:一定要像娘的!就咯咯地笑。陸菊人卻極快地跑進院,呼地把門關了。楊掌櫃坐在上房裏喝茶,說:你請人家進來呀,咋關了門?陸菊人慌慌張張,不知所措,胡亂地簸箕裏揀豆子,嘴裏不歇氣地說:進來幹啥呀,看啥孩兒的?不讓看,誰都不見,我孩兒醜在哪兒?少鼻子缺眼啦?別人再好,那是別人的,我不見心不亂,好好養我孩兒長大,啥日子還不是人過的。楊掌櫃聽不懂她說的啥,納悶了半天。陸菊人不停地揀著豆子,把揀出的黃豆又嘩啦攪進了紅豆裏,不揀了,突然覺得公公不言語了,一下子愣住。軟和了聲音,說:爹,不要喝那些陳茶末子了,你也得給你買些“秦嶺霧芽”麼。楊掌櫃咳嗽著,說:啥嘴呀,還喝“秦嶺霧芽”?!
井宗秀買了青顆鹽後,就開始去白河中取水。白河裏有湧泉,漲水的時候看不來,水流得小了,能看到河心裏有一處往上冒泡,像是一簇白牡丹,衝不走的,不停地在那裏開放。這是渦鎮的一景,吳掌櫃、嶽掌櫃他們富裕人家都講究著取那裏的水煎茶的。一切都備停當了,醬師把大粗棵青筍切掉根,刨老皮,要加工醃坯呀,卻不讓井宗秀在跟前。井宗秀說:你不要避我,我是筷子,啥都想嚐嚐的。醬師說:你一嚐就沒我吃的了。井宗秀說:我先前跟著畫師,他不教我和豬血泥子,我後來學會了,待他更親,還到處幫他攬活的。你放心,咱既然合作,誰都不防誰,咱的醬筍就在鎮上賣,虧了全算我的,賺了一分為二。醬師說:那你寫個契約。井宗秀說:唉,你也就是個醬師,一輩子隻是個醬師!把契約寫了,按了指印,就讓醬師拿著。以後,井宗秀知道了:一缸配菜,先用鹽一斤,一層菜一層鹽地殺水。第二天撈出,再用二斤半鹽,一層菜一層鹽地醃泡,每天翻缸一次。五天後,三天翻缸一次,直至十天,把筍撈出來在另一缸中壓緊,加進次醬。再過七周,每天攪動一次。再再往後,把筍從醬缸捋出,又投入新缸,加新麵醬,每天翻動一次。一月後,還是倒缸,加甜麵醬,封蓋存放一月。井家的醬筍終於做成,味道雖不如鐵關鎮的“萬祥寶”,但也差不了多少,就起名了“井日升”。“井日升”牌醬筍價格當然比“萬祥寶”牌要低,但在渦鎮就銷售完了。第二年,產量增大,賣到了黑河的岸上的十五裏方圓的村寨,又賣到龍馬關和平川縣城。
人人都說井家的醬筍賺錢,到底賺了多少又說不清,隻看見那醬師出門也是長袍馬褂,頭上戴黑絲絨的地瓜帽,帽上還嵌了塊碧玉。而井宗秀家的水煙店擴大了一倍,竟然開始返還他爹所欠的互濟金。當初未還清的互濟金,許多人都宣稱不要了,現在井宗秀一定要還。
吳掌櫃有個本族的侄子叫白起,一直在鹽行裏做事,也尋到井宗秀,說他當年也交給互濟會三個大洋,隻是收據丟失了。井宗秀有些懷疑,但還是付了。過了三天,白起在收購馱子送來的鹽,正過秤著,突然倒地,抓土往口裏吃,旁邊人就說這是有鬼了,忙拿簸箕覆蓋了,折桃木條在簸箕上抽打,白起不吃土了,才慢慢清醒過來。僅隔了一天,白起的媳婦也被鬼罰下,雙目緊閉,聲音變粗,大家聽著是井宗秀他爹的口音,便問:你是誰?說:我是井伯元,白起賴了三個大洋,我才找他們麻達的。白起聽了,臉色先是通紅,再變得煞白,說:井伯井伯,那你是要我給你燒陰紙還是你要陽世的錢?說:把錢還給宗秀。白起一應口,他媳婦就恢複了常態,卻是一頭一身的汗,像是從河裏才撈上來,問剛才是怎麼回事,她說不知道。
鬼附體的事一發生,井宗秀贏得了一片好名譽,也讓鎮上人知道了井家是不能招惹的。吳掌櫃卻臉上沒了光,在街上拉住白起罵,偏偏嶽掌櫃又來勸解,氣得吳掌櫃差點暈倒,回家睡了一天,自此有了打嗝的毛病,動不動就嘎的一下,就不多在人前說話了。
這樣又過去兩年,到了秋季,秦嶺裏有一股蝗蟲從西往東飛,遮天蔽日的,一旦落地,咬噬聲像河裏發洪水,頓時成片成片的莊稼就都沒有了。所幸蝗蟲並沒經過渦鎮,人們還在往老皂角樹上掛紅布條還願,從黑河上遊來販棉花的人卻說五雷出現在漫川鎮。五雷的名字早有耳聞,是三合縣新冒出的土匪,手下幾十號人,狗是走到哪裏就奓起腿要撒尿,留下氣味而占領地盤,五雷一夥以居無定所、四處流竄、打家劫舍來擴散社會對他們的恐懼。三合縣距渦鎮遙遠,以前未多在意,現在五雷卻出現在五十裏外的漫川鎮,渦鎮人一下子心揪起來,有洞窟的人家開始收拾清理,還沒完成的洞窟又加緊了施工。井宗秀沒有洞窟,也不去開鑿,倒迎娶了白河岸孟家村孟星坡的大女兒。
還在井伯元活著的時候,媒人提說過聘孟家大女兒給井宗丞,而井家接二連三出事,這門婚姻再沒了動靜,等井宗秀又翻騰了上來,媒人卻上門提出把孟家大女兒聘給井宗秀。井宗秀先是不同意,請教過楊掌櫃,楊掌櫃說:這是你爹手裏的事,你爹不在了,你哥他又不能回來,活著和死了沒啥區別,你要成婚了這家才是回全,井家就又亮亮堂堂新光景麼!井宗秀說:我還沒見過那人的。楊掌櫃說:隻要不是瞎子瘸子,見不見那有啥啊?井宗秀就認了這門親。一切都從簡著,成親的那天井宗秀隻在家擺了幾桌席,僅僅通知了一些親朋好友。楊鍾好熱鬧,當然少不了他,當叮叮咣咣的鑼鼓一響,新娘子被井宗秀接進了院,他提著一串鞭炮,就跳到井家的門樓簷上放起來。煙塵霧罩裏,見陳來祥來了,便高聲問:拿的啥禮啊?陳來祥說:一條豹子皮,做褥子的。楊鍾說:啊你讓他們變豹子呀,那炕吃得消?陳來祥嘿嘿笑,說:壞??!你拿的啥?楊鍾說:你家有皮貨店,我從你家店裏拿不成麼!我在這裏放鞭炮,你能上來?!陳來祥是上不來,卻說:你媳婦沒來?新娘子長得像你媳婦哩!楊鍾說:人回娘家了!低頭向上房裏看,新娘的背影是和陸菊人一樣高低,但轉過身了,陸菊人是長臉長眼,新娘子圓臉,眼睛也是一對杏核,就罵陳來祥:你狗日的是瞎子!
陸菊人是在街上聽說了井宗秀要迎娶孟家的大女兒,並不相信,還笑著說:有這事呀,他是該成婚的麼。回到家裏,向楊鍾問這事是不是真的,楊鍾吃甜瓜,把嘴埋在砸開的半個瓜裏吞著,嗯了一下。楊鍾咽了嘴裏的瓜瓤,抬頭見陸菊人愣怔在那兒,說:你不吃?陸菊人說:你有啥感受?楊鍾說:不是很甜,還行。陸菊人說:我問你井宗秀成婚的事。楊鍾說:人家成婚哩。我有啥感受?陸菊人說:天底下再沒有女人了,還要娶孟家的?就是娶,也該是那二女兒麼。楊鍾說:我看好,是自己的媳婦,也是自己嫂子,這好麼。陸菊人手一揮,把楊鍾拿著的瓜撞在了地上,一攤瓜瓤就像流出的腦漿一樣,她去收了洗晾的衣服在捶布石上捶,捶得啪啪地響。
陸菊人後來也知道了井宗秀娶親的日子,楊鍾還和她商量著拿什麼禮去行情,她正熬煎著拿什麼禮著好,而陸林從紙坊溝來說爹得了重病,她給楊鍾說:這我得去看爹!在井宗秀娶親的頭三天就回了娘家。在紙坊溝住了七天,爹的病有了回頭,說想吃水煎包子,家裏沒有麥麵,為了讓苞穀麵做的煎包軟和可口,天一露明,她就到坡上撿地軟。地軟是夜裏有露水了就從草叢裏長起來,太陽一出就又幹在地上沒有了。陸菊人繞過坡根的那個泉,紙坊溝的人都是在這個泉裏吃水,給泉起了個名字叫哭泉。她站在哭泉邊瞧著水裏自己的倒影,腦子裏一陣嗡嗡,像嘈嘈雜雜的鑼鼓鞭炮響,就搖了搖頭,不喜歡了這泉,更不喜歡紙坊溝人給泉起了這麼個名字。上到半坡,那幾簇村舍裏不停地有狗叫,她撿著地軟,這兒一個,那兒一個,形狀都像小小的耳朵,就把無數的耳朵丟進籃子裏,不理會了狗叫。說不清她是順著那繩一樣細的路往前邊的平坎上去的,還是路在生拉硬扯了她上來的,竟然就走到了那三分胭脂粉地邊。地現在是井家的了,墳墓隆起,滿滿當當占足了平坎,墓前豎著一塊石碑,石碑已綴上苔蘚。陸菊人偏過頭,把目光移往坡下,便又瞧見了哭泉,明光光的,在荒溝裏像睜著的一隻眼在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