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不錯的井宗秀把馬策得飛快,半晌午就到了下河莊,他說的是去看望賬房,想著能把賬房請回去負責經營布莊,而賬房確實是已經傻了,見了他竟然叫嶽掌櫃。井宗秀一向不願意提說嶽掌櫃,賬房將他認作是嶽掌櫃,他心裏就不快活了。他沒有再說請賬房回鎮的話,甚至連病情也沒過問,在賬房躺著的炕頭上放了一個大洋,便怏怏回來。
到了家,前院沒人,門道裏放著一籃子青菜,雞在那裏亂鵮,攆走了雞,去桶裏舀水熬茶喝,桶裏卻也幹著。提了桶到後院井裏打水,便聽到後院上房裏有說話聲,以為五雷和王魁他們在裏邊,便沒在意,繼續搖軲轆,嘣的一下,軲轆繩斷了。這井並不太深,但井筒子細,井宗秀站在井口往下看,黑黝黝的看不清,這時候媳婦從上房出來,低了頭一邊用手帕摔打鞋麵,一邊說:你回來啦?他要喝酒的,我給端了盤鹵肉。井宗秀說:這桶掉在井裏啦!媳婦說:掉了就掉了吧,一會兒護兵來了讓他撈上來。井宗秀說:這咋撈呀?媳婦還是低了頭就到前院去了。上房裏有了水聲,五雷在叫:井掌櫃你來喝酒!我這桶裏還有水的。井宗秀進了上房,房裏都是酒氣和煙氣,五雷好像才洗了臉,西間屋裏的洗臉盆的水濺濕了地,而酒肉卻擺在東間屋的床桌上,說:我口渴,想熬茶哩。心裏想:這個時候他洗的什麼臉?提了西間屋那半桶水往前院去,媳婦在對著鏡子照。他說:你看著我。媳婦說:我補粉哩。井宗秀沒有說話,便去熬茶。往常茶熬成琥珀色正好,但他熬了半天,熬得黑乎乎的,像是藥湯,筷子一蘸能吊線兒。
井上的軲轆重新係了繩,而掉進去的桶無論用什麼辦法都沒有撈上來。井宗秀說了幾次要請淘井匠把井筒子擴大,卻一直沒有請淘井匠,媳婦再去打水,就隻好換了個鐵皮罐子,每次也就吊上來半罐子水。
天越來越冷,下過了一場雪後,又刮起風,風裏像有著刀子,黑河白河的兩邊淺水都結了冰,濤聲小了許多,街巷裏那些屋院或店鋪門口的石獅子,甚至石門墩,手一摸上去就把手粘住了。家境好的人家,差不多全穿上了氈窩窩,笨得像狗熊掌,但井宗秀的媳婦一直沒穿氈窩窩,她嫌難看,還是那雙繡花單鞋,腳跟就凍了瘡。這天一早起來掃院子,凍瘡已經很疼,走路不敢踏實,她說:趙屠戶今天殺不殺豬,提些燙豬水泡腳能治凍瘡的。井宗秀還坐在床上,他起床是習慣了吸幾鍋煙的,說:去提燙豬水,你就這賤命!為啥還穿單鞋?媳婦說:還不是讓你好看嗎?!井宗秀哼了一聲。渦鎮曆來治凍瘡都是用燙豬水泡腳或在火上烤化了豬板油來塗抹,媳婦就生了火,烤化著豬板油,門外便不斷地傳來哎喲哎喲的叫聲,接著就一片哄笑。她推開窗子看了,自家的屋簷上掛了冰淩,對麵那一排屋簷上全掛著冰淩,一家飯館的夥計把一盆洗菜水潑出來,街上行走的人說:街麵上都結了冰,你還潑水?夥計說:沒事的,沒事的。自己卻滑倒了,銅盆子就在街麵上滑,咚地撞在另一家門口的石門擋上。媳婦說:天陣冷!今天初幾了?井宗秀點第三鍋煙,劃了三根火柴,火柴都沒著,說:潮了?今日冬至哩。媳婦說:啊冬至講究吃餃子,你起來去買肉,我掏些蘿卜的。她把烤化的豬板油塗抹在凍瘡上了,燙得噝噝地吸氣,然後穿好了鞋,提籠子去了後院。
後院西牆根,那裏挖了個土坑,下邊埋著蘿卜,上邊壅著白菜和蔥,然後覆蓋了苞穀稈,冬天的菜就這麼儲存著。這女人掀開了苞穀稈,屁股撅著掏蘿卜,扭頭看見井裏往出冒白氣,上房門嘎吱開了,五雷槍挎在肩上,跺著腳,腿上的氈窩窩上還套一雙扒滑的麻鞋。女人說:天一冷人口裏冒白氣,井裏也冒白氣,井是地的口?五雷說:是我的口!看著女人滾圓的屁股,又說:大蜜桃。女人低聲說:你起來了。站直身,手裏握個大蘿卜,大聲說:今日冬至吃餃子,我給包豬肉蘿卜餡的!五雷說:又冬至了?給我留一盤啊!女人說:又出鎮呀?五雷說:總得過冬嘛。
五雷他們一走,井宗秀先去街上買了肉,回來又到後院,把井台上的一塊磚做空了,然後坐回前院屋的火盆邊,一邊取暖一邊吸煙鍋,說:一會兒陳皮匠來和我說個事的,熱些醪糟吧。媳婦說:沒水了。井宗秀說:去打麼。媳婦說:你沒看見我在包餃子嗎?井宗秀說:嗯?媳婦嘴裏嘟囔著,但還是手在腰裏的圍裙上擦了擦,提鐵皮罐到後院去。井宗秀裝了一鍋子煙絲,剛點上火,聽到後院啊了一聲,他沒有動,狠狠地吸了一口,憋著,沒讓口鼻有呼吸,突然一個長籲,一堆煙霧就噴出來,並沒遠,罩了他的頭。
一個時辰過去了,又一個時辰過去了,媳婦沒有提水來。火盆上的炭燒化了塌下去,加上新炭,把新炭舊炭混合著架起來,陳皮匠來了。陳皮匠提著一吊肉,說是黑河的黃甫峪有獵戶送來了一隻狼,早晨才殺了剝皮的。陳皮匠問:那些人還在後院?井宗秀說:一早就出鎮了。陳皮匠說:好,這肉你自己吃。井宗秀說:冬天裏的狼肉有啥好吃的,柴得咬不爛。陳皮匠說:這狼肯定是頭一天吃了山雞或野兔的,拿來的時候毛油汪汪發亮,如果它七天八天沒進食了毛灰禿禿的發鏽,那肉才是柴的。你在砂鍋裏加些豬油了慢慢燉,肉味鮮得很哩!你媳婦哩?井宗秀說:她到後院井裏打水了。哎,哎!水咋還沒打來?!井宗秀朝後院喊了幾下,把煙鍋遞給陳皮匠,說:我給你熱些醪糟,暖和暖和。從櫃裏搬出一個瓷罐,舀了醪糟坯來倒進銅鍋裏,問:你家的醪糟今年拿啥做的?陳皮匠說:苞穀糝子。井宗秀說:咱渦鎮都用苞穀糝子做,她娘家那兒用小米,你嚐嚐小米醪糟的味道重哩。哎,哎!你也往快些!井宗秀還在喊著媳婦,後院裏仍是咕咚不響。井宗秀起身去後院,立即大呼小叫陳皮匠。陳皮匠跑去後院,井台上少了一塊磚,卻留著一隻繡花單鞋,才知道井宗秀媳婦早掉進井裏了。
這個下午,屋院裏來了好多人,井宗秀的媳婦就是無法打撈出來。掉進去的時間太長,天又這麼冷,人肯定是死了,要撈出屍體,隻能扒開井口擴大井筒子,那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眾人問井宗秀咋辦,井宗秀痛苦地說:那隻有不打撈了,就以井做墳墓吧,咳,咋能想到她給自己選了這個地方。說完,眼淚流下來。眾人說:生有時死有地,你也不要太悲傷。在讓陳來祥、張雙河、馬岱他們從河岸拉沙石填井時,井宗秀吩咐:你嫂子愛幹淨,沙石要水洗的,不能有雜土呀!正擺設靈堂,五雷一夥進了鎮,他們把票子押在廟裏,聽說井家出了事,五雷跑來,看著井宗秀,說:上次把桶掉進去了,這次把人也掉進去?!井宗秀說:我倒了血黴啊!五雷轉身坐到上房去喝悶酒,喝了一壇子後出來,往正填著的井裏丟了一枚金戒指,一支銀頭釵,兩個翡翠耳環,還有十個大洋和三身綢緞衣褲。
填埋了水井,在原址上修了個小花壇,冬天裏種不了花,移栽了捆仙繩草。捆仙繩草一年四季都綠,枝蔓叢生,雖高不過兩拃,但抓住一根枝蔓就能扯起一片子。但井宗秀先是在草叢裏發現了許多蠍蠆,這種黑色的蟲子,長尾的是蠆,短尾的是蠍,蠍又分雌雄,雄者蜇了人就在蜇處疼,雌者蜇了就牽扯得渾身都疼,於是又把捆仙繩草鏟除了。而後來夜裏總有鳥叫,叫聲很怪,像人的打嗝。五雷就夜裏睡不穩,把井宗秀叫起來,說:是不是有啥冤魂?井宗秀說:有啥冤魂,你大架杆還怕冤魂?他發現屋頂上落著一隻鶡鴠,樣子像雞,身上的毛都脫了,隻有翅上有硬羽,赤褐顏色。他告訴五雷,鶡鴠是千裏之遠,一處拋糞,這鳥是夜裏來拉屎的,沒事,啥事都沒有。但五雷說:這地方我住不成了!領著護兵又住回了廟裏。
五雷從此雖還和井宗秀來往,卻瘋狂地在黑河白河岸十五裏方圓的村寨綁票。更是綁花票,好多婦女頭套了麻袋拉來,就關在廟裏。開春之後,陸菊人的爹患鼓症死了,她奔喪從紙坊溝回來,經過河灘一片蒲草叢,發現兩隻狗在那裏撕奪什麼,近去看了是具女屍,下身裸著,私處潰爛,竟還插著半截秤杆,而一隻肺已經被狗啃沒了。陸菊人忙跑回鎮告訴了楊掌櫃,楊掌櫃叫了苟發明和劉老拐子,還有楊鍾去看了,惡心得都吐。要挖墓埋葬,楊掌櫃讓楊鍾回去拿些東西來。楊鍾說:是送副棺?楊掌櫃說:買張席,再買一卷燒紙。埋葬了女屍,劉老拐子回來給人說那死者是土匪綁的花票,他去過廟裏曾看見過五雷還和這花票在石桌上喝茶呢。渦鎮好多人有洞窟的再次想逃到洞窟去,又怕五雷知道了反而壞事,就偷偷租用給了別的村莊的富戶或家裏有美眷的人家,但畢竟驚恐,又來找井宗秀:雖然五雷不在屋院住了,千萬還得把人家籠絡好啊!
井宗秀歿了媳婦,孟家莊的嶽丈並沒有懷疑過井宗秀,隻歎大女兒命薄享不了福,倒有意思將小女兒再續嫁給他。這嶽丈一生沒兒,兩個女兒雖相差三歲,卻長得十分相似。井宗秀就給嶽丈磕頭,說井宗秀永遠是大女婿,定會給二老盡養老送終的責任,隻是他悲傷太重,害怕再續娶小姨子,看見小姨子就想起亡人,那一輩子都在陰影中難以自拔,這也對小姨子不公。他提出能否把小姨子嫁給五雷,亂世出英雄,五雷也是個人物,如果可以,這他可以從中作合。井宗秀這麼說著,估摸嶽丈會同意,小姨子或許拒絕,沒想到小姨子說她若是男兒身,她早就使槍弄棒了,而嶽丈卻是堅決反對,嫌五雷凶神惡煞,這事就耽擱下來。過了半月,二架杆王魁來家喝酒,因井宗秀時常給王魁些大煙土,王魁倒來得勤了。兩人喝到八成,都麵紅耳熱,井宗秀便說了做媒把小姨子給他的話。王魁高興,說:幾時讓我見人?井宗秀說:饃不吃在籠裏放著呢,幾十年都過去了,不在乎這幾天。王魁說:早一天,孩兒就早有一天麼,要不,夜夜都射到牆上去!給王魁說過後,第二天井宗秀竟又把小姨子的事說給了五雷,五雷說:姐妹倆長得像?井宗秀說:差不多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五雷說:好!當天下午便帶了兩個護兵去了孟家莊。這嶽丈聽說五雷來了,把小女兒臉用灰抹黑,藏在另一家柴樓上,五雷端著槍在孟家要人:我的新娘子呢?!孟老漢回話小女兒到三合縣她姨家去了,小姨子卻洗了臉回到家來,五雷就把小姨子帶回了廟裏。
五雷有了自己的女人,弄了一堆酒肉在屋裏,三天兩夜不出門,一會兒叫著她的名,一會兒又叫著她姐的名,他分不清,亂叫著。等終於開門出來了,女人扶著牆走,他給護兵說:得給我尋些驢鞭燉燉,×得都沒?了麼!王魁卻來找井宗秀,把刀子忽地紮在桌子上,問井宗秀:咋回事,是戲弄我嗎?井宗秀把刀子按倒在桌子上,解釋他是去孟家莊要接小姨子來鎮上與二架杆見麵的,走到北城門洞那兒不巧就碰著了大架杆,大架杆問幹啥去,他如實說的,大架杆說大麥先熟還是小麥先熟,就跟著也去了孟家莊呀。王魁說:那是我的媳婦啊!井宗秀說:都怪我說了實話,我隻說你們是兄弟,誰知道他就把人搶了。王魁說:你能幹個×!而以後再來,就認為井宗秀欠了他,要吃要喝,吃喝完了還要拿走幾包大煙土,連一句客氣話都沒有。
井宗秀並不在乎王魁的要挾,甚至王魁幾天沒有來,他倒去找了他喝酒,那是一個皮球,要使皮球能彈跳,就得不斷地給充些氣啊。井宗秀把洗過的衣服晾在大門外的繩上了,站在那裏看著街巷,遠處的樹都是籠著一團綠氣,但他知道那些樹還並沒有爆出葉芽。而在白河黑河岸上種地的,有人扛著犁拉著牛,是立春了,要開第一犁的,他們經過時,說:井掌櫃,天陰著你晾衣服,在等太陽嗎?井宗秀回過神來,說:哦,等風哩。說過了,井宗秀也覺得自己有些好笑,就笑了一下,春耕的人走過去了,他也想著去鎮外踏踏春吧,就去了老宅屋要牽馬。
走在了街上,還沒到老皂角樹下,井宗秀總覺得身後有腳步尾隨,他走慢,腳步就慢,他走快,腳步也快,回頭一看是鄭家的小兒子蚯蚓。蚯蚓一頭的毛亂奓,像是個刺蝟,臉色猩紅,手裏提了隻田鼠。井宗秀說:在哪兒逮的?蚯蚓說:暖風一吹,田鼠就從地裏跑出來了,多得很!井宗秀說:你這個蚯蚓也拱土了?!跟著我幹啥?蚯蚓說:我學你走路哩。井宗秀說:滾!把蚯蚓轟走了。而這時一隻貓從巷子裏跑出來,是黑貓,黑得油光烏亮的,跑出來了卻又在當街上臥下,回頭往來路看。井宗秀怔了一下,也就站住了,立在那裏笑笑著。果然,一陣吱扭響,陸菊人從巷口推出了一輛木獨輪車。陸菊人是滿頭的汗,她在出巷口的瞬間裏看到了井宗秀,忙一隻手把撲撒在臉上的一撮頭發往耳後別,車子就向左邊傾斜,趕緊雙手扼住車把,用力著,腰身就扭成了半弓狀。井宗秀跑過去扶穩了車子,陸菊人已臉色通紅,不好意思,說:啊瞧我這本事!井宗秀說:這路不平。楊鍾呢,咋你推車子?陸菊人說:這我能幹得了,去葛家米行貸了些米。井宗秀說:你家還貸米?陸菊人說:這幾年鋪的生意一直不好,這一到春上,一頓就緊巴一頓了。井宗秀說:那給我說一聲呀!明日我讓人送去幾鬥麥吧。陸菊人說:千萬別送,老掌櫃的好麵子,他才不讓人知道他把日子過爛了。推了車子要走,卻又停下,說:你還住在那屋院?井宗秀說:還住那。陸菊人說:我聽楊鍾說,陳來祥給你拿去的鍾馗像,你也不掛?井宗秀說:我就是鍾馗,看他有多少鬼哩!陸菊人說:這倒也是。推車子走了,貓又先跑在了前頭。
井宗秀還在那裏站了許久,才繼續往前走,不停地碰見著熟人,有說井掌櫃你好,多日不見人倒白胖了,有說井掌櫃呀,生意是要做,但更要顧身子呀,怎麼就瘦了?井宗秀一一點頭,打著哈哈,又覺得身後有尾隨的腳步,還是他停腳步停,他快腳步快,就不走了,說:你是我的尾巴啊?!蚯蚓說:我學你走路哩。井宗秀說:你不會走路呀學我?蚯蚓說:你走路沉,手在身後甩哩。井宗秀再不理他,也不去了老宅屋,要回去,他甩著胳膊在前邊走,蚯蚓也甩著胳膊在後邊走。走到家了,蚯蚓竟也跟著進了家。井宗秀說:喜歡跟著我?蚯蚓說:喜歡。井宗秀說:我讓你幹啥你幹啥?蚯蚓說:幹啥?井宗秀說:把我這腳上鞋脫了,再去那台階上把那雙鞋拿來給我穿上。蚯蚓真的就把井宗秀腳上的鞋脫了,取了另一雙鞋換上。井宗秀說:去平了那個花壇子!蚯蚓說:不要花壇子啦?井宗秀說: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