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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三七被背回石窟後還是沒有醒過來,這一夜,大家都圍著他,蔡太運特意讓兩個女的靠近在一左一右,白秀芝還把手帕搭在他鼻子上觀察氣息,那手帕就一直微微顫動。井宗丞過一會兒摸摸他的身子,他的腳開始冰冷,再是冰冷繼續往上身去,等著後半夜,冰冷到了前胸,聽到噗的一下,手帕再沒了顫動。
掩埋了黃三七,兩天後,盧剛的親戚打探到方家河村有遊擊隊,蔡太運和井宗丞便決定一行十九人往方家河村去。臨出發前,井宗丞還在問盧剛的親戚:那家大戶是有三杆槍?盧剛的親戚說:恐怕是兩杆吧。井宗丞說:你不是說過有三杆槍嗎?怎麼又成了兩杆?盧剛的親戚說:我多說一杆是讓你們小心點。井宗丞說:那你讓我多殺了一條命。途中又路過大戶家,大戶家的兩個媳婦就在院子裏的蘿卜窖坑裏埋了當家的,抱著小孩跑得沒影沒蹤,就見門窗大開,有條野狗在刨著土丘,啃著露出來的一條腿。井宗丞開槍打死了野狗,幾個人把土丘挖開,重新深埋了當家。井宗丞說了句:你不該死的……盡早托生吧,來世別再當大戶。又提了那隻打死的狗,往土丘上帶血,要死者不要做鬼了來糾纏?他。
到了方家河村,村是個大村,南北的房子排列得很長,中間算是個街道,據說每七天有集市,周圍的村人都來交易。但街道太窄,門麵房裏都擺著山貨特產,這邊的人咳出痰來能呸到那邊牆上,那邊人放了屁,聲音能傳到這邊。街道上走動著遊擊隊的人,同時還有許多眼生的人,但也背著槍。井宗丞一打問,原來秦嶺遊擊隊和山外平原遊擊隊五天前才在方家河村會師的。兩支遊擊隊來會師前,沿途都打了幾仗,秦嶺遊擊隊先在棋盤山伏擊了六軍的五輛卡車,打死十二個敵人,繳獲了一批槍支彈藥和帳篷被褥,但阮天保他們打泥峪溝打死了七八個保安,同時遭到襲擊,損失了二十五人,平原遊擊隊在廟台子村與六軍一個團遭遇,戰鬥打了一天一夜,消滅敵人二十二人,自己犧牲了二十人,繳獲了兩挺機槍,三十支步槍,還俘虜十六人。但行軍時部隊在前,押解的俘虜在後,有兩個俘虜趁押解員彎腰係鞋帶時,突然奪了槍掃射,前邊的部隊立即轉過身來回擊,打死了十一個俘虜,有三個趁機逃跑。據剩下的兩個俘虜講,逃跑的三個俘虜中其中就有敵團長,他換了衣服,裝扮成了夥夫。平原遊擊隊長叫夏開軒,他為此事非常遺憾。更遺憾的是這支遊擊隊成員大都第一次進秦嶺,不懂得對山神的敬畏和有關防範,因在山神廟裏尿尿,或在山上亂講滾字而真的跌崖摔死了六人,被山上落石砸死二人。夜行時打草驚蛇被蛇咬死三人。遇到土蜂不趴下而亂跑被蜇死一人。誤食毒蘑菇而死五人。蔡一風對蔡太運和井宗丞出色完成護送紅軍首長的任務,又帶回了十六名潰散的紅軍戰士,給予了嘉獎。獎給了蔡太運一支繳回來的手槍和一隻手表,問井宗丞:你想要什麼?這裏有一支短槍和一條寬皮帶。井宗丞蹴在地上,說:都要。旁邊的阮天保說:井宗丞,首長給你嘉獎哩,你架子大的不站起來!井宗丞說:我站不成。蔡一風說:受傷啦?井宗丞說:我打仗啥時受過傷?蔡一風說:站起來!井宗丞站了起來,往左邊跨了一步,褲襠爛著,吊出來了塵根。原來他在山林時褲襠就掛破了一個口子,但口子小,還不礙事,來見蔡一風時從一個土坎上往下跳,跳下來滑了個馬步,褲襠就撕扯破了。蔡一風笑著說:天保,你褪下一條褲子給宗丞。阮天保穿了件黃呢子軍褲,褪下一件,裏邊還套著一件黃呢子軍褲,說:繳這褲子也不容易,我不能白給,你帶回的二十人得給我,我們隊傷亡大,得補充補充。井宗丞穿上了呢子軍褲,說:天保,一條褲子就換二十個人呀?阮天保說: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咱們不是穿一條褲子嗎?!
調集平原遊擊隊到秦嶺來,是西北工委和秦嶺特委的決定,兩支遊擊隊會師在了方家河村,西北工委的代表宋斌和秦嶺特委的代表安朝山就在方家河村召開了兩支遊擊隊分隊長以上領導會議,傳達了西北工委的命令,整編兩支遊擊隊成立紅十五軍團。於是,宋斌擔任軍團長,原秦嶺遊擊隊蔡一風任政委,平原遊擊隊夏開軒任參謀長,蔡太運任副參謀長,下設五個團,井宗丞、程育紅、阮天保、張福全、劉立誠分別擔任一至五團團長。
剛成立了紅十五軍團,蔡太運卻病了,渾身發冷,關節疼痛,都以為是傷風感冒,先做了胡椒拌湯讓喝了,蓋上三床被子捂汗,井宗丞還打趣說:病了好,吃好的能美美睡上幾天。但三床被子蓋著,蔡太運還是冷得打戰。又用瓷片劃破眉心放血,冷是不冷了,卻又發燒,蔡太運喊叫:被子著火了,被子著火了!蹬開了被子,還要把腳放到水盆裏。井宗丞知道這是燒糊塗了,忙問什麼地方有郎中,第四團的張福全說他的團裏有個醫生。把醫生叫來診治,就給蔡太運打了一針,沒想燒沒有退,人就完全迷糊了,做出許多怪異動作。他喊叫井宗丞,井宗丞說:我在哩,想不想喝水,我給你衝些蛋花水還是蜂蜜水?蔡太運卻說:來了這麼多人要打我,你怎麼不開槍?開槍!快開槍呀!井宗丞說:哪兒有人?我在這兒誰敢打你?!蔡太運突然躬起腰,雙手死死抓住炕圍子,而他的半個身子已經在炕沿外,說:我就不下去!咬牙切齒,粗聲喘息,似乎是跟何人在搏鬥。幾次他被推下炕了,又雙腳勾住炕圍子另一頭,奮力抗爭,整個身子又挪到炕中間。井宗丞不知這是怎麼啦,趕緊抱住蔡太運,但蔡太運還在掙紮,並且腦袋一直往後仰,好像是被誰掐住了脖子,手腳就無力地抖動。井宗丞喊:太運,太運,你醒醒!蔡太運的喉嚨發出咯啷一聲,眼睛就瞪起來,沒了氣息。
蔡太運就這樣死了,井宗丞命令把那醫生叫來,去的人回來說醫生逃跑了,再追問張福全這醫生怎麼就逃跑了?張福全這才說醫生是他們在襲擊六軍時俘虜過來的,後悔不迭是他請醫生給蔡太運看的病,狗日的醫生這是誠心害了蔡太運啊!蔡太運的死驚動了紅十五軍團所有人,而原秦嶺遊擊隊的人都痛哭流涕,對平原遊擊隊的人產生了怨恨和猜疑,而原平原遊擊隊的人則議論蔡太運死在井宗丞的懷裏,聽說兩人是秦嶺遊擊隊平起平坐兩個分隊長,整編後蔡太運做了軍團副參謀長,他這一死,井宗丞該補缺了。這些議論並沒有說井宗丞致死了蔡太運,也沒有說蔡太運任了副參謀長而井宗丞心生不滿。但閑言碎語又傳到原秦嶺遊擊隊人的耳裏,好多人不免也生出許多想法。井宗丞親自為蔡太運辦理後事,設靈堂,燒紙錢,穿壽衣,入殮,最後選在村西頭一棵野核桃樹下埋葬。他熬得兩眼幹疼,上嘴唇起了疔,一擠,半個臉都腫了。隆著墳丘,一個原秦嶺遊擊隊的人拿來兩棵樹往墳前栽,問:栽的啥樹?那人說:左邊的黃連木,右邊的是樸樹。井宗丞說:要栽栽鬆樹柏樹的。那人說:劉排長說黃連木也叫楷樹,樸樹也叫模樹,蔡副參謀長是我們的楷模。劉排長是蔡太運的部下,也是同鄉,井宗丞哦了一下,說:他倒懂得多。那人卻說:那醫生說逃跑了就逃跑了?你得追究這醫生是怎麼就到了紅十五軍團,又怎麼就能來給蔡副參謀長打了一針?!井宗丞說:我想了,張福全團長是好心,那醫生打針與死也無關,算了。那人說:唉,蔡副參謀長死得冤,你也應該讓大家穿白戴孝麼。井宗丞說:這是部隊,又是啥地方啥時候?你可以在這裏哭麼!井宗丞覺得話不好聽,不再理他,那人競又說:他是能打,秦嶺遊擊隊裏就他能打仗,他死了也好,他死了你就不和他爭了。井宗丞臉一下子黑起來,說:你是誰?那人說:我是劉排長的三班班長。井宗丞說:屁!你是說我盼不得蔡太運死嗎?蔡太運死我高興了嗎?狗日的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人說:這不是我的話,我隻是轉說劉排長的話。井宗丞說:他說這話想幹啥,證明他能說公道話?顯示他對蔡太運忠誠?還是想蔡太運一死了趁機提拔了他當副參謀長?罵走了那人,井宗丞越想越氣,估摸劉排長一夥人必然在散布這些話的,就給蔡一風說自己的委屈,指望蔡一風出麵消除這些不正之風。蔡一風說:什麼時候了還有人挑這個是非?這話別理,你待蔡太運怎樣我們心裏都明白。蔡一風並沒有去追查劉排長和那個班長,隻是三天後,他和宋斌、夏開軒商議,就任命了井宗丞當副參謀長。
但是,紅十五軍團在如何粉碎敵人的圍剿,確立今後的行動方案上,意見發生了衝突。以蔡一風、井宗丞為首的原秦嶺遊擊隊人認為,部隊應該向秦嶺東部發展,秦嶺東部的群眾基礎好,地理環境又熟悉,便於靈活機動地與敵軍周旋。而宋斌、夏開軒和阮天保他們卻認為紅十五軍團已經不是過去一個秦嶺遊擊隊了,以前的流寇式行動難以給敵人有效打擊,不能大量地消滅敵人就不能完全地保存自己,應該向西南發展,那裏的幾個縣都比較富裕,可以聯合逛山,攻打占領一個到兩個縣城,成為自己真正的一塊革命根據地。雙方爭執不下,宋斌難以拍板定奪,就采取了一種折中:先派人去聯合逛山,如果聯合成功就向西南去,若聯合失敗便向東。聯合逛山的任務最後交給阮天保。
阮天保帶了邢瞎子,便去了麥溪縣,邢瞎子又找到他舅舅,經多方打聽,得知前不久六軍在高橋村和逛山打了一仗,逛山死了二十人,逃到了老巢達子梁,隨後縣保安隊又在逛山梁廣的老家活捉了梁廣的父母,用二十條狗活活將其撕碎吃掉。阮天保和邢瞎子就直闖達子梁,說明來意,梁廣正要借力複仇,同意紅十五軍團來達子梁。阮天保帶回消息,令宋斌十分高興,率部隊向西南轉移,四天五夜到了達子梁下十五裏的欒莊,再讓阮天保去通知梁廣,說是去通知,實則是要梁廣來接迎,但阮天保去後,梁廣卻告訴紅十五軍團就駐在欒莊,後天晌午他帶人和紅十五軍團長官在欒莊東的石佛廟村會麵。阮天保有些生氣,說:不是說好聯合,讓紅十五軍團來達子梁嗎?梁廣說:是聯手,不是聯合。神指示在石佛廟村會麵,再說達子梁地方小,我們待著都狹窄,你們來了,山泉也沒那麼多水喝。
達子梁是一座孤山,土少,沒樹,人家集中在山頂,房子院落又相互連通,鑽這個拱門,穿那個夾道,常常是從東邊進村從西邊出村,或者就在村子裏拐來拐去不辨方位。達子梁原有六十戶人家,逛山占據後,六十戶人家男女老少又全部成了逛山。逛山們手上都少一根指頭,是經巫師念了咒後用刀剁的。巫師有三人,都是神靈附體,能看天象,能抬轎。抬轎也就是用木頭做成一個小轎狀的箱子,兩人閉了眼抬起來把轎的一條腳不停地在一桌麵上敲打劃字,誰也看不見劃的是什麼字,但抬轎人知道,一個字一個人念出來,旁邊的另一人記在紙上,竟然都是順口溜。他們凡是有什麼人生病,神就開藥方,凡是有重大決策,神就下指令,他們從來深信不疑。
阮天保返回欒莊轉達了梁廣的話,蔡一風井宗丞就破口大罵逛山是幾十年的土匪了,哪會有聯合的誠意。宋斌卻笑道:他們是害怕咱們吞並麼,既然他們害怕,這事情就好辦,到石佛廟村會麵就會麵,他們想借力咱們,咱們也要借力他們,聯手就聯手,先粉碎了六軍的圍剿,他逛山到了咱們的案板上,肉怎麼切還不是由咱們嗎?第三天,宋斌、蔡一風、夏開軒和梁廣在石佛廟村見了麵,梁廣先在村裏埋伏了幾十人,見宋斌他們三人沒帶一兵一卒,也就撤了埋伏,然後研究聯手事宜,商定各在各地駐紮,每日雙方派專人聯絡,一方麵籌備糧草,加強備戰,一方麵雙方組成偵察小組,查清六軍動向後,再統一行動。
六軍也獲得紅十五軍團去了秦嶺西南方向的情報,但並不知道紅十五軍團在聯手逛山,他們隨即攆來,就占領了棒槌鎮。棒槌鎮在三合縣南三十裏的朱雀峪口,因山像豎立的棒槌而得名。偵察小組發現在三合縣到棒槌鎮中間有個駱駝項,公路一邊臨河,一邊是梁。梁三裏處又有一條河斜插下來,河上有一石橋,路就急轉了彎,六軍駐紮到棒槌鎮後,每日還有汽車從縣城拉運糧草。情報傳回來,宋斌、蔡一風、夏開軒便和梁廣做出決定,在駱駝項打一次伏擊。於是,製訂作戰方案,紅十五軍團的人夜裏埋伏在公路急轉彎前邊的梁上,逛山他們埋伏在公路急轉彎後邊的梁上,一旦有敵軍或敵軍車輛進入,前邊的封鎖,後邊的關閉,兩相夾擊。出發的那一夜,天下起了雨,走不到五裏,雨越來越大,白茫茫一片,前邊一丈遠都看不清楚,行軍不能點火把,即使點火把也點不著。沿著河畔往裏小跑,河道漲了水,梁上也往下滾落石頭土塊,有人就失足掉進了河裏,有人就被落石砸傷。紅十五軍團的人已經過去,井宗丞帶著幾十人斷後,他們抬著一門土炮,這也是紅十五軍團僅有的重武器,距駱駝項還有一裏地,一股子泥石流下來,偏不偏將八個人一下子埋沒了,其中四個人還抬著那門土炮。土炮露出一半順著泥石漿往下去,井宗丞急了,叫喊著讓人快拉土炮,土炮沒拉住,把那跑去拉土炮的三人也帶走了。而警衛員攔腰抱住了井宗丞,井宗丞沒有被衝走,警衛員急忙抓住一棵樹,將腿蹬在一塊石頭上,喊:踩我腿過來!井宗丞踩著警衛員的腿剛跳過來,那棵樹就倒了,警衛員一下子沒見了。已經走到前邊的人見後邊的人沒有跟上,蔡一風返回來,見泥石流很大,就給井宗丞喊,讓趕快往梁上爬,上了梁直接到石橋那兒埋伏,到時候把石橋炸掉。井宗丞查了查人,隻剩下十二人,趕緊組織爬梁,總算天亮時埋伏在了石橋的東邊梢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