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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第二天早上快飯時才停的,宋斌、蔡一風他們埋伏在梁上,梁上都是農田,才犁過,下了一夜雨,地被泡軟,幾百人急快跑過去,地就成了稀泥灘,每個人的腳上粘著大泥坨子。阮天保嫌跑得慢,命令都把鞋脫掉,脫掉了鞋又不知是雨淋過還是出的汗,頭包貼在臉上,衣服貼在身上。而牛虻又很多,落在身上叮,火燒火燎地癢疼,一邊跑一邊手在身上拍打,根本拍打不了,就索性把泥從頭到腳地抹了一層。跑到了苞穀地塄,下邊就是公路,全部人趴在那裏,等待著敵人到來。

井宗丞帶著十幾個爬上了梁,一鼓作氣從梁上的爛泥窩裏跑到公路轉彎處,再咕裏咕咚溜下梁,跑過一段河灘,再跑過崖腳上了石橋,埋伏到石橋頭的梢林裏,都累得精疲力竭,趴在那裏睡著了。井宗丞拿腳踢,說不能睡,誰都不能睡,睡著了就永遠睡著了。於是大家在嘰咕世上什麼累,小時候吃奶累,長大了胳膊舉起來累,一老腿沉,邁一步都累,而到死的時候睜不開眼,那是再沒力氣睜開眼皮子了。但早上已經過去,中午也過去,拿耳朵逮聽著遠處是否有了汽車聲和槍聲,沒有,隻是無窮無盡雜亂的蟬鳴,嗡嗡作響,響到你壓根兒就覺得是那樣的寂靜,有人肚子在發出了咕嚕,有人在放了屁。天上是灰蒙蒙的,太陽像是濕的,又像是變黴了生著毛。橋頭公路的左邊有一棵鵝掌楸,或許是年歲大了,彎彎扭扭的樹梢上並沒有長多少葉子,但它在陽光下仍有了影子。任何東西都是在太陽裏有了黑影嗎,鵝掌楸的影子是他們趴在那裏的時候就離開了樹,跑出很遠,幾乎橫穿了公路,然後是鵝掌楸又一點一點把影子拉回來,直拉到樹根上,影子就不見了。井宗丞看見了就在不遠處趴著的元小四身邊長了一蓬細辛,細辛的蔓像紅薯蔓,葉子肥肥的,就說:小四,瞧見了嗎,那是細辛,把葉子摘下來裝在口袋。元小四說:細辛?摘葉子幹啥?井宗丞說:你不知道細辛?燉豬蹄或燜雞時放上細辛能提味哩。元小四說:還燉豬蹄燜雞呀,這一仗還不知死活哩。井宗丞低聲罵道:狗日的沒出息,仗還沒打哩就不活啦?打仗就要活著,不活著打的球仗?!元小四說:就是活著,哪兒有豬蹄和雞的?井宗丞說:你好好打,打完仗了,我來解決。元小四說:我吃一碗。井宗丞說:給你兩海碗。元小四說:你說話算數啊!井宗丞卻突然說:槍響了?大家的耳朵都奓起來,果然遠處有了槍聲。井宗丞就帶著大家抱了炸藥包往橋上跑。跑到橋上,極快地把炸藥包捆在了橋石欄上,又覺得捆在橋石欄上如果隻炸飛了石欄而炸不塌橋麵咋辦,就又抱了炸藥包往橋下去,看到橋下兩頭有橋墩,把炸藥包放在一頭橋墩台上,還是擔心橋墩太結實炸不動,而橋是石拱橋,炸中間肯定能成,可那下邊無著落,安放不了炸藥包,隻好又跑上橋麵。井宗丞在這時候非常自責,覺得自己事前沒考慮好,他就先把自己扛的炸藥包放在橋麵中間,遠處的槍聲已響得像爆豆一樣,就喊:快!快!十幾包炸藥堆在了一起,得留下一個人點導火索,其餘的就撤,元小四說:我來點,我跑得快。給我一支紙煙!錢會社和元小四都吸煙,但錢會社一有錢就買紙煙,而元小四很少買紙煙,隻買火柴,他天晴下雨都用油紙包了火柴藏在懷裏,錢會社想吸煙了拿個火鐮總是打不出火,他就把火柴劃著遞上,趁機也討一根紙煙來吸。錢會社給元小四了一支紙煙,大家都撤了,元小四喊:往那崖洞子裏跑,給我留個地方啊!火一劃亮,先吸著紙煙,再拿煙頭對著導火索點了,撒腿就跑。但人都跑到崖洞裏來了,那一支紙煙都吸完了,炸藥沒有響,而槍聲越來越緊,且越來越朝這邊來。井宗丞說:咋還沒響?要帶人從公路上堵截過來的敵人,又不能在炸藥沒爆炸前就跑上公路。元小四說:火滅了?!井宗丞罵道:你他娘的隻顧吸煙哩,你壞大事!元小四拿了火柴,再沒問錢會社要紙煙,二返身再往橋上跑,他以為自己剛才手抖得厲害沒點著導火索,剛跑到炸藥包前,咚的一聲巨響,天搖地動,崖洞裏的人全都震得倒在地上,耳朵什麼也聽不見了,看著石橋上煙火籠罩,土石飛濺,突然間什麼都沒有了,而一塊布在空中飄,後來就落下來,掛在已折斷的鵝掌楸樹茬上,那是元小四褂子的前襟。

從公路上逃竄過來了十幾個人,跑到了橋邊,發現橋沒了,就往左手的坡梁上跑。井宗丞他們一齊開火,八九個敵人當場被打死,還剩了三四個就往河裏跳。河穀很深,跳下去也是死。井宗丞喊:甭管甭管,順公路往回打。所有人就往回打,眼看著敵人一窩蜂跑過來,梁上的人邊跑邊往下射擊,有滑溜下來的,有滾了下來的,一哇聲地呐喊,井宗丞他們也呐喊著往過跑。竟然倒在路上的敵人有一個並沒有死,抓槍打死了兩個戰友,井宗丞朝那敵人連開了三槍,把腦袋打沒了,蹦出一條舌頭,他從沒見過蹦出來的舌頭足足一大拃長,喊道:查屍體,查屍體,看有沒有活的!他們就沿途用槍挑翻著敵人的屍體,見那些斷腿的、受了傷還裝死的,就再打死,後來也不管死了還是沒死,凡是見腦袋完整的都補一槍。待跑到轉彎前,那裏停著十二輛汽車,到處都是屍體,逛山的人正從汽車上往下搬東西,紅十五軍團的人也都去車上搬東西,井宗丞他們擠不到汽車跟前去,就在地上撿槍,然後在屍體身上找有用的東西,沒有可用的東西了,如果衣服鞋子還好,就剝了衣服,將腰裏的草鞋扔掉,換上皮鞋或者布鞋。

這一場伏擊取得了勝利,共打死敵人八十人,燒毀敵汽車十二輛,繳獲長短槍三百支,被服二百套,麵粉八十袋,大米六十袋,大肉三十扇,雞二百隻,以及大量的油、鹽、花生、豆腐幹、竹筍、木耳。但紅十五軍團死亡十一人,五人受傷。而逛山斷後,基本沒有傷亡,又最先卸的軍車,拿走了全部物資的三分之二。蔡一風夏開軒井宗丞對逛山的行為意見很大,要前去質問,平分物資,宋斌製止了。當天晚上各自回到欒莊村和達子梁,紅十五軍團有酒有肉地吃了一頓,井宗丞特意在地上畫了個圈,放了兩碗肉,說:元小四,這是肥肉塊子,比燉豬蹄燜雞還好,隻是沒放細辛,味道會差點,你慢慢吃。說完,他死死盯著擺在碗上的筷子,他覺得筷子在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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賬房從平原涇河畔的範家茶莊運回來第一批黑茶,渦鎮人喝了沒有不說好的,很快就銷售一空。第二批貨運來,陸菊人就批發到六個分店去,反饋回的也都大受歡迎。陸菊人也就下了決心,讓範家茶莊每年給渦鎮發來五百擔,同時,每次送茶的騾隊來,都給方瑞義捎些東西,要麼是褡褳或麻鞋,要麼是臘肉或豆腐幹,不值錢,但全是渦鎮的特產和工藝,意思陸菊人明白,方瑞義更明白。

六個分店第一個月盈利幾乎是以往半年的總和,陸菊人就將一千大洋先交給了井宗秀,井宗秀十分高興,要請陸菊人和花生吃飯。飯訂在麻記火鍋店,井宗秀端酒敬陸菊人,一口一個夫人,說他沒有委托錯人,讓陸菊人當總領掌櫃是他除了建立預備旅外最可驕傲的事。陸菊人說:你別誇我,我隻是進了黑茶,至於以後經營得好與不好,我也吃不準,這陣你誇我,別掙不下錢了又該罵我和花生了。井宗秀說:你這話就說得自信啊!陸菊人說:沒牆還安個什麼窗子?這我得謝你的!井宗秀說:謝我?!陸菊人說:在外你是旅長,我是賣茶的,到這兒了,我是你嫂子,你是兄弟,那我問你,你嫂子待你親吧?井宗秀怔了一下,忙說:親啊,這我知道。花生在火鍋裏才夾出一片肉,肉就掉下去了。陸菊人說:這話我以前咋都不會說的,花生、花生,把肉夾起來,你吃著肉姐給你說,一個人對一個人器重也好,喜歡也好,感到親了,自己就會發現自己的能力。花生說:嗯,嗯。陸菊人就嘿嘿地笑了,說:我謝你讓我待你親,有時也想,我待你親什麼呢,其實我還是待我的想法親,在楊家十幾年了,我有一肚子想法,卻亂得像一團麻。現在我是把這團麻理順了,我才知道了我要什麼,什麼是能要來的,什麼是要不來的,也就理順了我該咋樣去和人打交道,咋樣去幹事。井宗秀認真地聽著,點了頭,說:你還記得我給你的那個銅鏡嗎?我後來倒越來越覺得你是我的銅鏡,它照出了我許多毛病。陸菊人說:哦,你有啥毛病?井宗秀說:我還是心小,自私,比如那麼多風言風語的傷害你,我都沒有出頭露麵。陸菊人說:過後我也想了,沒有那些風言風語,我還沒機會看清我哩,也沒機會來經管茶行哩。井宗秀又端酒敬陸菊人,說:你有了自信,我也有了自信,等往後事情咱弄大了,我要給你蓋個樓的,你活著就住在那兒,你死了那就是你的廟!陸菊人說:你不要許這麼樣的願,我不要你蓋個什麼樓,今日花生也在這裏,咱就打開窗子說亮話,我盼你把旅裏的事鎮裏的事都辦差不多了,就該辦自己的婚事。一句話說得花生像個紅蛋柿,坐不住了,起身站起來,說:姐,姐。陸菊人說:這有啥的,你姐現在啥話都敢說了,咱把話挑明了,免得宗秀又找了女人。井宗秀哈哈地笑,說:我到哪兒找女人去,這一天忙得鬼吹火,哪還有那份心思?陸菊人說:你現在是一旅之長,大長官了,你不找,少不了別人會給你找的。井宗秀說:這事我隻聽你的。陸菊人說:這就好麼,渦鎮我搭眼看了,還沒有誰強過花生的,就在這周遭七裏八鎮的,花生也是萬裏挑不出一個來的。花生,你給宗秀敬一杯酒啊!花生說:姐,我喝不了酒麼。陸菊人說:宗秀你瞧瞧,花生多老實!我去催催再加菜,喝不了酒,用茶敬呀,你這傻女子!她起身下樓,喊店小二再加一盤豬腦一盤豬血一盤豆腐皮。花生就紅著臉起身過來敬茶,茶不冒氣,涼了,轉身去爐子上取水壺,胳膊和腿竟配合不到一搭。添了熱茶雙手捧過來,瞧見井宗秀在一直看著她,頭就低下去,說:我敬你!井宗秀才要接,還沒接住,花生卻鬆了手,茶杯就掉下去,花生哎喲一聲,手在空中沒抓住杯子,腳本能地一擋,擋住了杯子掉下去沒摔破,茶水灑在地上,竟是一片子顆粒。井宗秀說:沒燙著吧?忙用毛巾替她擦鞋。陸菊人就進來了,羞得花生就到樓台上去再不肯回來。陸菊人說:你動手動腳啦?井宗秀說:哪裏,她敬茶時茶倒在她身上,我遞毛巾讓她擦的。陸菊人說:茶怎麼能倒在她身上?!花生,花生!花生在樓台上說:我晾晾衣服。陸菊人說:今日把話挑明了,我再給你說一句,花生是你的,但現在又不是你的,柿子要水暖了才去澀味的,等我好好調教,配得上你這個旅長了,我再給你送去。饃不吃在籠子裏放著,你明白吧。井宗秀笑著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