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井宗秀帶著杜魯成、周一山給陸菊人送來了一雙鞋,白布底,青布麵,底兒上的針腳密匝,硬如鐵板,麵兒上繡著暗紅色的花紋。陸菊人說:讓我轉交人的?她沒明說花生,井宗秀卻說:送你的,咱這兒講究給媒人買鞋麼。陸菊人說:我可不是要給你當個媒人!井宗秀說:這我知道,但花生畢竟是你提說的麼。陸菊人就大聲說:那好,我穿上了!穿上了正合腳,說:你咋還會買的?井宗秀說:我往你腳上看了一眼,就知道該穿多大鞋的。
陸菊人很長時間就一直穿著這雙鞋,她覺得自己的個頭有些高了,連肩膀都寬了許多。這一日,從平原來的運茶騾隊到了,陸菊人去倉庫看卸貨,才走到東背街那個土場子上,天陰得實實的,一顆雨落在臉上,旁邊站著的一個女的就癡眼看她。這女的原是龍馬關保鏢崔天凱的女人,崔天凱在守鎮時死了,現在是苟發明的媳婦。陸菊人叫道:秋子,這天要下雨了吧?秋子還在看著陸菊人走路,說:啊,啊誰知道會不會下雨。陸菊人就想著真要下雨,這鞋就不能穿了,便拐進巷回家去換舊鞋。可換了舊鞋出來,天並沒有下雨,再路過那土場子,秋子卻拿了鋤頭在路上挖什麼。陸菊人覺得奇怪,說:好好的路你挖啥哩?秋子說:人都說你是金蟾托生的,走過的腳窩子裏都有金子哩。陸菊人說:這不是瞎扯嗎,你挖出金子啦?秋子說:我挖得不深。陸菊人有些生氣,說:那你好好挖,得挖六尺深!就走了。
從此的日子裏,陸菊人做什麼事總是把花生叫在一起,她要花生給她做伴,卻總是把花生打扮得漂亮。花生給她頭上也插朵花,她不要,說:有你在,我就老了,我收拾幹淨就行了。花生身條子好,該瘦的地方都瘦,該胖的地方都胖,就是走路有些外八字。陸菊人說:你咋和井宗秀走勢一樣?男人外八字著好看,女人外八字就難看了,收腳,收腳!花生一被提醒,把腳往內收,可一上台階下台階,或者一坐下來,腳又成外八字形了。陸菊人在沒人時罵她沒記性,有人時就咳嗽一下,花生就明白什麼意思,把腳收緊了。花生也恨自己,晚上睡覺時用布條子把雙腿捆上,第二天腿疼得趔趄,陸菊人說:唉,生就的腿腳總不能砍了去,美人都有一陋吧,人麵前注意點就行了。因為要上繳營業款,陸菊人帶著花生去了一次城隍院,那些當兵的見了花生眼睛都發綠,又不敢近來,興奮地叫,叫得沒言沒語。杜魯成罵著那些兵,周一山就說:花生真是一株會說話的花啊!伸了手要摸一下花生的臉,看是不是玻璃片子。陸菊人說:髒手!周一山知道井宗秀敬重陸菊人,他也稱陸菊人是夫人,說:髒手髒手。就收了手。杜魯成周一山一離開,花生低聲說:是不是我長得太那個了?陸菊人說:好著哩,你家院牆上的薔薇是你家的,路人經過你家門前了,也能看到薔薇的鮮豔,能聞到薔薇的香氣麼。以後不管遇到誰,客氣歸客氣,頭要抬著,腰挺直,老躬著就成背鍋了。
陸菊人沒到茶行的時候她並不多喝茶,到了茶行就愛上了喝茶,差不多都有了一閑下來就要喝茶的習慣。每每泡上一壺茶,就和花生一邊喝,一邊和花生嘮叨好多好多話題。
比如,做女人的,不管是老是少,不管日子富日子窮,自己要把自己收拾幹淨,尤其頭上的髻,腳上的鞋。再忙再累,也得五日擦一次身,三日洗一次頭,每日都得清潔下身。自己把自己收拾得體,別人不厭煩你,你自己也覺得精神。沒事了能坐就不要睡,能站就不要坐,站著了靠住牆,不好,是從頭到腳都貼住牆,拉你的筋骨,走路就不躬腰了,坐下也不是一撲踏。無論在外在家,要養成一坐下雙腿合攏,更不要搖膝蓋。不要啥事就一驚一乍。不要嘎嘎笑,也不要沒聲地笑。早晚用鹽水漱口,吃了蔥蒜就嚼些茶葉,身上遲早記著帶香包,我給你個小鏡子揣在懷裏,和外人在一塊兒了,過一會兒打個岔到避背處,看頭發亂了沒,臉上的粉勻不勻,牙上有沒有東西。對人說話不要偷聲換氣,不要把最後的音就吃了,看著人家說,但不要死眼看,不能乜眼看,不能眼珠子亂轉。不要閑了就倚著門,尤其倚在院門上張望。吃飯喝水不能把嘴埋在碗裏,不要出響聲。少說話,要想著說,不要搶著說,最忌囉唆。哦,有苦了不要見人就訴,有人會給你說一句兩句同情話,那隻能顯得你可憐,而有人就煩你。和人交往要學會吃虧,大事上都得罪不了人,得罪人的都在小事上,在細微上做好了,大事也就能做好。不要小心眼,不要使小性子,不要疑神疑鬼。花生說:哎呀姐,你咋知道這麼多!我娘死得早,我爹從不說這些。陸菊人說:你我都一樣,野地的草麼,我說這些就是咱從野草要長成莊稼苗子的。
陸菊人也教著花生怎麼做飯,都是些家常飯,但麵團怎麼揉得勻,麵條怎麼擀得薄,怎麼發蒸饃的酵子,怎麼曬漿水,怎麼用蒿稈草灰做堿麵。陸菊人也教著用大青葉子熬出染布的靛,用淘米水翻洗豬腸子去腥味,用白礬塗了指甲然後才能把指甲花的紅染上,麻稈在水裏漚多長時間了可以剝成捶軟,擰成繩子。陸菊人親自炸餜子讓花生看,並告訴為什麼要炸餜子。餜子其實就是花,花不是一年四季都開的,但人過壽時要獻花,人死後要貢花,就以麵團做各種花形在油鍋裏炸出。做花形得把麵團揉好,你多看了世間的花朵,花朵的形態都在你心裏,逮住個大樣,就由你隨著心性去做了。炸餜子的油不能用棉花籽油,不能用漆籽油,菜籽油清亮,炸出的餜子顏色好。陸菊人還懂得些偏方,誰都有個頭痛腦熱的,總不能一有病就去請陳先生。長年多燉些蘿卜吃,堅持晚上燙腳,早上一睜眼了叩叩牙,舌頭在嘴裏攪幾圈讓生口水,然後咽下去。沒事就往上提肛,這樣不會患痔瘡,大小便時不要說話。捏虎口呀,眉心放血呀,腳底熏艾呀,搓耳朵背後呀,這些你知道。而眼上生麥粒腫了,白礬和唾沫塗塗,或者用門環蹭蹭就好了。心慌,把銀簪子煮上一個時辰的水喝下。肋子下疼就深呼吸,出氣出得越慢越長越好,還要發出噓噓聲。胃脘疼,還是那樣深呼吸,發出呼呼聲,同時掐雙手的中指尖。還有,毛毛病自己治,大病去找先生,但不管是毛毛病還是大病,一旦身上哪兒病了,就常常給病了的部位說好話,感謝它還在為你辛苦,萬不可罵它,嫌棄它,就是家的某個家具不好使了,也不能動不動就說:不要了,換個新的!陸菊人還給花生提醒,這世上的鬼多,半夜裏回家,在門外跺跺腳,唾一口痰,鬼是隨著你,它去吃痰了就不會也進了屋。夜裏睡覺突然覺得害怕了,那肯定是有鬼了,你不是也有尺八嗎,把尺八放在枕頭底下,或者閉上眼,左右手的大拇指壓在各自的無名指根,攥緊,鬼就遠離了,你也會安然入睡了。會立柱子嗎,就是家裏老出怪事,盛半碗清水,把三根筷子在碗裏淋著水讓它立,你覺得是哪個亡魂或野鬼呀狐狸精呀的來作祟,你就念叨它們,如果筷子立住了,那就是你念叨的那個亡魂野鬼和狐狸精,嗬斥它,或求它,然後用刀砍筷子,說聲:你走!把水潑到門外去。記住,吃過飯的鍋碗吃完就洗,不能過夜,過夜了鬼去舔鍋碗的。
在這期間,陸菊人領著花生去了一趟白河岸看望井宗秀娘,老太太見了花生,就愛惦得不行,拉著花生問這問那,說頭上的髻綰得緊實,說腳上的鞋花繡得細密,說笑得喜慶聲音也軟和。花生要去後院上廁所,她叮嚀那裏有狗是拴著的,你再拿個棍呀。花生一走,老太太就問:這女子沒嫁人吧?陸菊人說:沒麼。老太太說:咱兩家這麼親的,我不在鎮上,你當嫂子的咋不把這女子說給宗秀?陸菊人沒把話點破,說:我領她來就是讓你過眼哩,你要看得中,我給宗秀提說,倒不知他願意不願意?老太太說:這麼好的女子他還彈嫌?你就給他說:我做主了,他願意了願意,不願意了也得願意!陸菊人就笑著說:那我就給他提說呀!從白河岸回來,陸菊人給花生說了老太太的話,讓花生過一些日子了就去看看老太太,井宗秀是忙,你就要替他行行孝。花生說:這我知道,隻是我還不是她的兒媳婦,我要去看,你得一塊兒去。陸菊人說:我能陪你一輩子?花生說:我去了不知說些啥好。陸菊人說:我再陪你一次,第三次就不陪了。老太太人善,說話有趣,你不會說而她會逼著你說的。花生說:她那麼大年紀了,臉上一個斑都沒有。陸菊人說:看娘就看兒,看兒就看娘的,老太太人長得好,井宗秀才那麼排場麼。你看渦鎮的男人,要麼是長不開,要麼就黑臉大漢,隻有井宗秀高高大大卻白白淨淨。花生說:他怎麼沒胡子?陸菊人說:胡子看著髒兮兮的,要胡子幹啥?兩人就嘻嘻地笑。
陸菊人開始給花生講井宗秀的嗜好了。她說井宗秀愛幹淨,你遲早見了,穿得整整齊齊,從沒敞懷露胸的,也沒褲管挽得一個高一個低。你沒去過他原來的屋院,那屋院整潔得不見個麥草渣渣,啥東西放啥地方不亂一點。以後呀,明天他出門你要把穿的衣服頭天夜裏就準備好,啥場合穿啥衣服,什麼上衣配什麼褲子,什麼褲子配什麼鞋,男人衣著邋遢了,那是媳婦的過錯。她說井宗秀愛吃條子肉,尤其是用拳芽菜墊碗子蒸出的條子肉,楊鍾在的時候,他來了就做過三次條子肉,他每次都吃得高興。也愛吃餃子,別人喜歡吃餡多皮薄的,他卻喜歡皮稍厚點,但要軟。給他喝湯,就喝頭鍋餃子或二鍋麵的湯,那樣的湯喝著好。他愛吃餄餎,餄餎主要是湯調出味,鹽呀醋呀辣子呀胡椒花椒放重,把雞蛋攤餅切成斜角片,再放些韭黃,還愛吃涼粉。要對男人好,就得知道他的胃,把他的胃抓住了,也就把他人抓住了。男人發脾氣多半是沒吃好。她說井宗秀看起來溫和,但不是沒脾氣,人怎麼能沒有脾氣呢?有人發脾氣是吃了炸藥一點就著,爆炸了就沒事了,他可能忍無可忍時才發作,一旦發作,他就不理你,最怕的就是這種陰嘟子天。聽杜魯成說,他早晨起來幾乎不說話,坐在那裏要發半天呆,不知是沒睡醒,還是他在考慮當日的事,總之旁邊人不要給他說話,問他吃什麼喝什麼,他就煩了。遇著男人,即便是做了夫妻,女的都不要黏人,把男人黏得緊或者啥事都管,雖然你一心為他好,他也會反感。女人不能使強用狠,你把你不當個女人看待,丈夫就也不會心疼你,姐有這方麵的教訓,你一定得汲取。你見過狗攆兔嗎?兔子越跑,狗越去攆,但兔子不能跑得太快,太快了就要臥下來等等,等到狗覺得能攆上了它會更攆,兔子跑得沒蹤影,那狗也就不攆了。花生說,哦,我聽杜魯成和周一山說過,他夜裏睡覺要去幾次廁所,還磨牙,這都是腸胃不好。他們這些人吃飯沒饑飽,睡覺沒遲早,肯定腸胃都有了毛病,不能讓他多熬夜,不能讓他多喝酒,該你叮嚀甚至數說要叮嚀和數說,但千萬別沒完沒了地囉唆,更不能一數說這件事就把以前的事都提起。他在外邊少不了有煩心的事,受氣或者委屈,回來要給你說,就是他所作所為是錯的,你要給他寬慰,不能也指責他,一定要待事情安然過去了你再說他的不對。男人就像獸一樣,在外受了傷,回洞裏舔傷,夫妻兩個人的家也就是個洞。花生一一都點頭了,卻有一次問了一句:姐,男人是不是都花心?陸菊人說:你咋問這話?花生說:前日柳嬸她們在一塊兒說話,我聽來的。陸菊人說:男人能有不花心的?不花心的是他沒能力去花心。姐給你說,有本事的男人就像是筷子,見啥都想嚐,就像是牛,見一塊地都想犁。你要他不花心少花心,你首先是一朵花,你不要以為你過門了,是他的媳婦了,就鬆鬆垮垮,邋裏邋遢,你一直要開你的花,時不時讓他驚喜,他就離不得你,隻對著你好。花生說:就像姐一樣。陸菊人說:啊你說啥?花生說:若說開花,姐才是一朵大花哩,我看他對你最好。陸菊人說:胡說,我和你不一樣,我是從泥窩子裏過來的,要說也是個花,那也是長在牛糞堆上的,何況現在早敗了。我是他嫂子呀,你怎麼說這話?花生就笑了,自己打自己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