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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縣長在渦鎮已過了多半年,井宗秀是偶爾來了,來了就請他外出,兩次在渦鎮,一次在黑河岸的洛門寨,還有在龍馬關和商棣鎮,都是些集會。他被前呼後擁地請上台,在那一張藤椅上坐下了,下雨不下雨,有太陽沒太陽,身後都有人撐著傘,他就那麼坐著,由井宗秀講話,井宗秀講話完了,集會便結束了。但麻縣長的生活非常好,安排得細致周到,井宗秀定期讓人送來米麵酒茶,米有白米、黃米和糯米,顆粒完整,晶瑩剔透,都是在石臼裏一點一點杵出來的。麵粉更是有純麥麵粉和摻了豆子的雜麵粉,豆是扁豆的、綠豆的、豌豆的、黃豆的,各樣是各樣的顏色和味道。酒當然是苞穀酒和米酒,還有醪糟。喝茶的水也全是從河心泉裏取。麻縣長越來越熱衷於在政府院裏栽植些草木,讓王喜儒把後院角一塊空地挖開要栽忘憂草,卻挖出了蟻穴,那是像甕大的一個土核,層層疊疊的孔,忙亂著成千上萬的螞蟻,砸開了土核,裏邊有大拇指頭粗的蟻後。麻縣長就覺得自己如蟻後,有吃有喝,白白胖胖,不作戰也不築巢,但蟻後還產卵繁殖的,他卻無所事事。在這一天,他在辦公室裏發現了一隻老鼠,他沒有去追打,也沒告訴王喜儒讓逮了貓來,就每日臨睡前,在桌腳下放一些吃食,第二天一早再去辦公室,首先要看看放的吃食還在不在,不在了,他就放下心來。麻縣長僅見過一次老鼠的麵,而一日複一日這麼放吃食和查看吃食,他知道老鼠現在不是在那一堆書籍下就是在櫃子底,他希望老鼠能留下來,永遠就在他的辦公室裏。這樣的心情使麻縣長臉上有了微笑,和王喜儒去了虎山和白河黑河岸上的各個峪裏尋找奇木異草,鎮上一些巷道他很少去,城隍院一次也沒進去,卻更多去安仁堂,那裏挖藥人送來的草藥多,有許多竟是他還沒有見過和聽過的。他差不多記錄了八百種草和三百種木,甚至還學著繪下這些草木的形狀。近些日子,他知道了秋季紅葉類的有槭樹、黃櫨、烏桕、紅端木、鬱李、地錦,黃葉類的有銀杏、無患子、欒樹、馬褂木、白蠟、刺槐,橙葉類的有櫸木、水杉、黃連木,紫紅葉類的有漆樹、柿樹、衛矛。他知道了構樹開的花不豔不香,不招蜂引蝶,但有男株和女株,自己授粉。他知道了花柱草的花蕊能從花裏伸長得那麼長,甚至可以突然地擊打飛來的蜂蝶。他知道了鴨蹠草是六根雄蕊,長成了三個形態。知道了曼陀羅,如果是笑著采了它的花釀酒,喝了酒會止不住地笑,如果是舞著采了花釀酒,喝了酒會手舞足蹈。知道了天鵝花真的開花是像天鵝形,金魚草開花真的像小金魚。

晚飯之後,麻縣長會把王喜儒叫來閑聊,他會突然來了興致,吟了“秋波紅萼水,夕照青蕪岸”。他吟古詩給王喜儒當然是對牛彈琴,於是問:你知道紅萼嗎?王喜儒說:不知道。他說:枝莖細長,萼葉扶疏,枝節泛淡紅,穗花玫紅,你不知道?王喜儒說:那是狗尾巴草麼。他又說:桑樹為什麼叫扶桑呢?王喜儒說:那是你給起的大名吧。他說:不是我起的,古人就這麼叫的,扶桑扶桑,與人相扶而生麼。他又吟“上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作連理枝”,你知道啥叫連理枝?王喜儒說:還是不知道。他說:石楠呀,上次你就采回來過呀。王喜儒說:哦,哦。縣長你神,知道這麼多!他說:慚愧。我可能也就是秦嶺的一棵樹或一棵草吧。便把自己的書房重新起名:秦嶺草木齋。

一日,坐在書房裏,腦子裏胡思亂想,在秦嶺裏看的草木多了,見的飛禽走獸也多,就覺得有趣,先前談《山海經》,書中有各種怪獸怪鳥怪魚,以為那都是些神話,沒想他在秦嶺裏見到的動物常讓他匪夷所思。比如有一種猴子通身都是金絲一樣的長毛,有人一樣的大眼,發出的聲音和人說話的節奏也差不多,能大聲呐喊,也會嘟嘟囔囔,隻是聽不懂。它們群居,雄猴內鬥不斷,一旦勝者,所有的雌猴就安然歸其所有,但它卻一定要咬死那些雌猴的幼兒。比如他見過像水牛一樣卻長著羊角豬鼻的羚牛,它竟然會哭,哭起來淚流滿麵。比如,一種叫毛拉蟲的,冬天裏就鑽進土裏,夏天裏身上卻長出一莖草來,花開得十分妖豔。比如,還有能在空中飛著就能交配的鳥,能哈哈大笑並且能笑得暈過去的熊,能遇危險逃跑時不斷變幻皮毛顏色的狸子,求愛終於成功了卻又甘願讓雌性吃掉的螳螂。那麼,記錄秦嶺的草木,也可以記錄草木間的這些奇禽異獸啊!麻縣長正想得激動,縣政府的幹事來說大堂裏來了告狀的。已經是很久很久沒有人來縣政府告狀了,麻縣長噢了一聲,收拾了桌上那些草木記錄本,也收拾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念頭,當即莊嚴地坐了大堂。

大堂裏是有著一個老頭和年輕的兩男兩女,老頭蹴在那裏唉聲歎氣,兩男兩女卻你爭我吵,不可開交。經審問,原來這是一家人,老頭姓蘇,家住鎮西背街三道巷,在中街十字路口,也就是老皂角樹斜對麵,有間門麵,專門賣葫蘆頭泡饃。鎮上有三家葫蘆頭泡饃館,蘇家的這館生意特別好,據說有秘製的下鍋香料,每日客多,都是七次八次的翻桌。蘇老頭有兩個兒子,已經分家另灶,先是讓兩個兒子輪流經營兩個月,但今年老頭八十歲了,卻變了主意,兩個兒子各按單月雙月輪換。小兒子經營的是單月,大兒子經營的是雙月,沒想有個閏六月,大兒子就連著經營兩個月,小兒子兩口就吵鬧多一個月就是多少錢呀,還認為是當爹的知道有閏六月,故意讓大兒子經營雙月的。越是吵鬧,蘇老頭越是堅持他的主張,小兒子兩口就嚷著要告狀,蘇老頭和大兒子兩口也就來了。麻縣長一聽,按單月雙月輪換確實不公平,問蘇老頭為啥要分單月雙月,蘇老頭說:誰家的媳婦孝順就給雙月。小兒子的媳婦就說大兒子的媳婦怎麼孝順了,她隻是嘴甜會來事,陪婆婆坐炕說笑,是多給了公公婆婆吃喝啦還是給公公婆婆多做了衣服鞋襪?麻縣長聽了,就判了蘇老頭把雙月給了大兒子是正確的,這孝順有供給吃喝的孝順,有請醫治病的孝順,還有笑孝順,就是待老人笑臉,言語柔和,逗著開心。在判斷這場家庭糾紛中,小兒子兩口和大兒子兩口當然有爭辯和相互指責,麻縣長倒了解了另外一件事,即小兒子在他不經營飯館時去放羊,蛇把領頭羊的角纏了,他用鐮砍去,把蛇尾巴砍掉了,蛇是跑了,可回到家,媳婦去地裏拔蘿卜,蛇又把媳婦腳脖子纏住,他這次就把蛇打死了。第二天他去柴市,路過巷口,看見一條蛇鑽進了牆根石頭縫裏,到柴市買了一捆蒿,自己背回家往院子裏一倒,蒿裏竟然又爬出一條蛇。他就嚇癱了一月,去見寬展師父,寬展師父比畫著,意思是說這是雙蛇,一方死了另一方來報仇的,這蛇現在是鑽進了你家後簷牆洞的雀窩裏。他回家去牆洞的雀窩裏看,並沒有看到蛇,但還是拿煙油子在雀窩口塗抹,再采些重樓草搗爛塞進去,還用泥封住。沒想三天後,來了一隻燕子啄洞,他媳婦就打傷了燕子一條腿。可就在當夜,他家小兒的耳朵裏鑽了條蚰蜒,疼得哭叫連天。他媳婦便說是大兒子媳婦捉了蚰蜒放到小兒的耳朵裏的。大兒子媳婦委屈地哭,說她怎麼能幹那事,她是看到那隻受傷的燕子叼了一條蚰蜒放在天窗台上的,是不是夜裏蚰蜒自己下來趁小兒睡著了鑽進耳朵的?麻縣長說:孩子耳朵還疼嗎?小兒子媳婦說:滴了些香油,蚰蜒出來了。麻縣長說:你有證據說是你嫂子放的蚰蜒?小兒子媳婦說:我們有仇,不是她又能是誰?麻縣長說:你是個刁婦!讓人把她轟走了。

案子結後,麻縣長回坐到辦公室,還在想:這蛇和人一樣也有報複?一時疑惑不解,門外就有了報告聲,他沒有理,那門就推開了,是王喜儒。麻縣長正沒好氣,說:出去!王喜儒說:我報告了,你沒吱聲,我以為……麻縣長說:出去!王喜儒退出去,拉上門了,再喊報告,麻縣長應道:進來!王喜儒進來拿了一封信,說:有人送了信。麻縣長說:念。王喜儒說:我不識字。麻縣長看著王喜儒一額頭的水,他突然笑了,說:撂到那兒吧,你坐下。王喜儒不坐。麻縣長說:我叫你坐你就坐下!王喜儒坐下了,屁股擔在椅沿上,側過身麵朝著麻縣長。麻縣長聲音柔和起來,說:現在你不是跑差的了,我也不是縣長了,你給我說說你們這兒的飛禽走獸爬蟲遊魚什麼的,揀長得奇奇怪怪的說,比如這兒的蜘蛛背上有人麵紋,比如大鯢長著嬰兒手。王喜儒放鬆了,說:你要問這事,那多了。大前年我看見過野驢,臉真像鎮上黃東東他爹的臉,野驢在一叢黃麥菅叢中臥著,我還以為是黃東東他爹在那兒屙哩,才喊叔,叔,它站起來跑了,才知是野驢。麻縣長說:很好,就講這樣的故事。王喜儒說:我有一次到油坊溝表姑家去,老遠看到有兩個人在站著說話,好像又為啥事吵開了,話是蠻子聲,聽不懂。到跟前了,是兩隻黃羊,四腳著地跑了,可我明明看到的是兩個人站著吵哩,即便不是人,那也是兩腿直立的,黃羊能直立?麻縣長說:再說,再說。王喜儒說:你見過竹節蟲嗎,長得和枯樹枝一模一樣的,分不清頭在哪兒,屁股又在哪兒。還有一種鳥,叫鐵蛋鳥,它要有危險了,就從樹上掉下來,你怎麼看都是石頭。你見過雙頭龜嗎?麻縣長說:沒見過。王喜儒說:我見過。這河裏還有一種魚,身上烏黑,但長著人牙,有兩顆大門牙。紙坊溝前些年,發現有三條腿的獸,像是獾,又不是獾,前邊一條腿短,後邊兩條腿長,跑得特別快。白河岸夾道村後邊的土崖垮了,出來了一個太歲,軟軟乎乎一堆的,沒鼻子沒眼,你用刀今晚上切下一塊,第二天早上它又長出來,看不見被切過。夾道村黃初明把太歲在甕裏養著,每天賣泡太歲的水,說那水喝了眼睛清亮,消臉上斑,鎮上好多人都去買水喝,我沒去。怪不怪?麻縣長說:怪,這兒怪東西多。我在街巷裏走,看好多男人相貌是動物,有的是驢臉,有的是羊臉,三白眼,一撮胡子,有的是豬嘴,笑起來發出哼哼的聲,有的是猩猩的鼻子,塌陷著,鼻孔朝天,有的是狐的耳朵,有的是鷹眼,顏色發黃。我有時都犯迷糊,這是在人群裏還是在山林裏?王喜儒說:我也是腦袋太小。我們這兒女人都長得好,男人長得差了一點。但井旅長就長得排場。麻縣長說:井旅長是排場,可怎麼不長胡子?王喜儒看著麻縣長,他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啊,啊是說……女人才不長胡子?麻縣長說:他是大雄藏內,至柔顯外。你害怕他嗎,怕說錯話嗎?他這種人厲害。王喜儒說:嘿嘿,井旅長是厲害,不厲害怎麼當旅長呢?麻縣長哈哈笑起來。笑著笑著,嘴裏卻掉下一顆牙,說:哦,骨折了。王喜儒就把牙撿起來,跑出去要扔到大堂的屋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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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牆加寬加高之後,每個墩台都有了一個炮樓,井宗秀要求把炮樓的外牆全部刷成黑顏色,陸林就回了一次紙坊溝。紙坊溝因有幾家造紙坊而得名,但溝堖的村子裏也有一家專門做墨。陸老爹一生都是給紙坊砍竹,陸林不願意子承父業,他去挖藥,去打獵,還夥同別人在黑河裏趕過柴排,學啥會啥,學會了就不再幹,後來在墨坊也隻待過一年半。在墨坊裏,陸林是不幹伐鬆樹、伐下鬆樹又在樹根鑿孔用灶燈烤炙膠膏的活,但也幹不了在黑煙裏加膠料香料製作墨塊的活,他隻在鞠篾起的圓物中燃燒柴火,火熄後去掃括黑煙。陸林離開墨坊其實是他偷看過掌櫃的媳婦在梢林中小便,還對人說那屁股白,白得像涼粉坨子,掌櫃就把他趕走了。所以陸林這次來墨坊,還在村外路口就朝空叭叭打了兩槍,一個夥計在地堰上摘黃花菜,說:你回來了,陸林哥?陸林說:誰是你哥?我是預備旅的副團長!夥計說:啊陸團長!你多時沒回咱溝裏了。陸林說:你掌櫃在不在?夥計說:在哩,又得了個兒子,還在月子裏。陸林說:這他娘的!你去告訴他,我陸林來了!他坐下吸了兩鍋子旱煙,才大搖大擺往村裏走去。

墨坊的掌櫃聽到槍響,忙讓家裏人把兩個箱子往夾牆裏放,夥計跑來說陸林拿著槍來找你哩。掌櫃說:他是來報仇了!坐在炕上的媳婦忙推開後窗讓他跳出去鑽山林,他已經上了窗台,卻說:我跑了你和孩子咋辦?這墨坊咋辦?當初我趕走他又沒有打他,他能把我咋樣?就出了門去迎接。陸林見掌櫃出來笑臉把他往家裏迎,他就說:哈哈,你不是罵過,讓我八輩子甭想進你家門嗎?掌櫃說:啊過去的事都是我不對,你現在是大人了,大人大量麼。陸林說:你今日要不讓我進,我就會坐到你家中堂去,你讓我進了,我陸林就是這脾氣,偏不進去了。我給你說一件事,說完我到後梁上,看能不能打個獾或者果子狸。掌櫃就說:啊,啊,有啥事你盡管說,隻要能辦的盡量辦。陸林說:你肯定能辦!就說了讓給預備旅送去一擔墨塊,渦鎮的炮樓要刷外牆呀。掌櫃說:用墨刷外牆,這不是用金子砌廁所嗎?陸林說:你說渦鎮是廁所?掌櫃忙解釋:不,不,我不是那意思。陸林說:不是你就裝擔子!掌櫃說:能不能隻裝些黑煙,回去兌水就可以用的。陸林說:你是讓今日刷了明日就褪色,還能渦鎮臭著?掌櫃說:那我再帶上膠料和香料。陸林從院子旁的小路往後山走,路邊的棚門口卻站著一個女的,長了個銀盆大臉,就問掌櫃:這是不是柴長順的女子?長這麼大了!有家了嗎?掌櫃說:她還小。陸林說:你是不是要給你留的?掌櫃說:這話不敢說,長順雖在這兒幹活,但也是我遠房的親戚,這女子把我叫爺哩。卻對女子說:你把狗喂了,去廚房拿個饃。女子說:它不吃屎也不吃饃,隻吃肉。陸林說:啥樣狗,隻吃肉?掌櫃說:前幾天在後山的草窩裏撿回來了兩隻野狗崽子。陸林說:哦,我瞧瞧。兩人往柴棚去,掌櫃就給女子使眼色,女子還是沒醒悟,倒問:嗯?陸林疑惑地看了一眼掌櫃,掌櫃便罵道:你和你爹一樣沒腦子,它不吃饃你去拿肉呀!女子這才跑走了。柴棚裏果然用繩拴著兩隻小野狗,見了陸林就跳起來,前爪搭在柵欄門上,耳朵不停地動,但沒有搖尾巴。掌櫃說:狗見你多喜歡!陸林說:狗都知道我是個好人麼。卻突然叫道:這不是野狗,是狼崽子麼!話一出口,狗崽子一下子跑回棚裏,趴在角落呼哧呼哧出氣。掌櫃說:狼崽子?陸林說:你看那尾巴,看那眼神!掌櫃說:哎呀,怪不得每天夜裏有狼在山梁上嚎,是不是母狼來尋狼崽的?他娘的,我這是引狼入室了?!說著就拿了個榔頭要打狼崽子,陸林哈哈哈地笑,說:我把狼給你帶走,你就給十個大洋吧。掌櫃說:十個大洋?我給一擔黑煙了,還得十個大洋?那這狼崽子我養著,拴在門口了可以防土匪。陸林說:預備旅在渦鎮,這方圓敢有土匪?十個大洋不是我要的,是預備旅收你的保護費,以後誰要欺負你,就來找我,看我……陸林拿眼看周圍,一隻雞背著個大翅膀從路上往過走,他一槍打去,雞就沒了腦袋,說:我崩了他!掌櫃說不出話來,站在那裏成了一根木頭,眼睜睜地看著那隻雞沒了腦袋卻仍蹣跚走過來,走到他跟前了,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