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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羅家村,他們便去了鎮裏要殺瓜子老大,李文成說:這回你歇著,我去拾掇那狗日的。夜線子說:我黴氣著,你去吧。李文成說:都說瓜子老大凶,我偏要把他活捉來!李文成一走,夜線子不放心,就三人一組分成三路尾隨著李文成進了鎮街,一旦活捉不了,聽見槍聲,四處截擊,哪裏碰見瓜子老大就在哪裏幹掉。李文成進了鎮,也不偽裝,一把手槍別在腰帶上,到了一家賣羊雜湯的店前,才坐在一條板凳上,一邊買飯一邊打問瓜子老大的家,店主朝店裏喊:給爺來一份大碗的,辣子放汪!突然低聲說:他來了。李文成扭頭一看,一個瘦小個子,腰身一顛一顛地走過了。李文成說:是瓜子老大?店主說:你還沒見過他?又大聲喊:給爺再切一盤熏腸啊!刺溜進了店。李文成便叫了一句:瓜子老大!瓜子老大脖子上癢,摸下來一隻虱,就叫住了旁邊一個人,說你去養著,丟進了人家的衣領裏,聽見有人叫他,立定了腳,問:你是誰?李文成說:你現在闊了,就不認識我啦!瓜子老大說:有點麵熟,是我在刀客那陣見過?李文成說:記起來了好!今日路過這裏想拜會你,才打問府上哩你就來了!瓜子老大的眼睛卻盯著李文成腰上的短槍,說:還有這樣的好槍?讓我瞧瞧。說著就過來動手了要看。李文成說:來拜會你就是要送你這個見麵禮的。你甭急,讓我退了子彈。李文成假裝退子彈,突然對著瓜子老大胸部就開了一槍,瓜子老大應聲倒地。但瓜子老大沒有死,往起爬,李文成一腳踩住,先把瓜子老大的槍從懷裏掏出來,再把兩隻胳膊要扭到背後。瓜子老大胸口血往出噴,但力氣仍大,胳膊就是扭不到背後,李文成咚咚兩拳,把瓜子老大的胳膊打折,扭到背後了,抽瓜子老大的褲帶要綁,說:我要活捉你,才故意往你胸上打的!但這時,叭的一聲,李文成卻倒在了地上。

這一槍是瓜子老大的保鏢打來的。瓜子老大就這一個保鏢,半臉絡腮胡子,頭上卻沒一根毛,平時都是手持長槍,腰插兩把短槍,為瓜子老大警戒。這天他跟隨瓜子老大出來,走到烙餅店,進去買烙餅,聽著外邊槍響,跑出店四處觀望,見一人把瓜子老大壓在地上,便開了一槍。這邊連響了兩槍,埋伏在巷口的夜線子就開槍打死了保鏢,再跑過來看李文成和瓜子老大,瓜子老大雙手還沒綁住,要爬起來,胳膊折著,正拿腦袋撐了地,身子弓著,忙三支槍同時開火,瓜子老大弓起的身就塌下去不動彈了。伸手去拉李文成,李文成後腦勺被子彈炸開,人也死了。

方塌縣保安隊長的母親過壽,羅樹森在壽宴上得知家人被槍殺的消息,他第一反應是瓜子老大幹的,後證實凶手是預備旅,預備旅也打死了瓜子老大,他一語未發,從宴席上退下,在下榻的旅店裏三天三夜眼睜著,隻吃煙。保安隊長要讓他幹個副隊長,他沒答應,離開了方塌縣。他沒有回銀花河,也沒有在秦嶺任何縣鎮出現過,從此下落不明。

直到過了五年,有人在方塌縣城南青樹坪的一個廟裏,見一和尚眉眼有些像羅樹森,但一交談,和尚是下湖人口音,這就不是了羅樹森。同年冬月,銀花鎮北八十裏的兀梢山上,有獵人在一個石洞深處發現了一隻黑熊的屍體,可能是野物臨死前尋到這僻靜的地方倒斃的,但這黑熊皮毛完整,內髒全無,是腐爛後又被蟲蟻食去,連四隻腳掌也幹了,僅一副骨骼,割開皮毛往出倒骨骼,竟然堆出了類似羅樹森三個字的模樣,便又傳說那黑熊就是羅樹森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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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備旅開始在銀花河一帶納糧繳款了,夜線子沒有再去,他覺得用不著他了,和手下的一個營長在他家裏喝酒。自李文成死後,李文成的媳婦以淚洗麵,夜線子就有心讓這個營長和那媳婦成家,但他有個要求:必須更名改姓,也要叫李文成,說:李文成是我的兄弟,我要他活著,你就替了他行不行?這個營長說:隻要有女人,行。這個營長和那媳婦住到了一搭。但是,去銀花河一帶納糧繳款的又空手而歸,報告的情況是,阮天保帶著秦嶺遊擊隊一些人駐紮在了那裏,納糧繳款倒成了他們的事。這消息再報告給井宗秀,井宗秀有些不相信,問杜魯成:阮天保現在是秦嶺遊擊隊的了?杜魯成說:是在那邊,還是一個什麼隊長,年前我就聽說了,一直沒敢給你說。井宗秀說:這事你也瞞我?杜魯成說:我是怕你生氣。他肯定故意要去那邊的,我隻是搞不懂,你哥應該知道他的底細吧,怎麼就能收留了他?井宗秀哼了一下,說:好麼,今生算是和他摽上了,好麼。杜魯成說:遊擊隊一直都在秦嶺東北部活動,他阮天保竟帶人到了銀花河,那你說咋辦?井宗秀說:他要是遠走高飛,我倒不理他了,他還來報複?活該他是要死在咱的地盤上了。杜魯成說:那好,咱倆去銀花河。井宗秀說:要去我和一山去,你得在鎮上坐鎮。井宗秀又去征求周一山意見,周一山說:你和你哥沒什麼聯係吧?井宗秀說:有沒有聯係你能不知道?周一山說:這會不會得罪了那邊,你哥該怎麼想?井宗秀說:他們能收留阮天保,就不考慮咱了?周一山說:是不是你哥還不知道阮天保攻打過渦鎮的事。井宗秀說:知道不知道,咱都得打阮天保。他帶人到銀花河那不僅僅是搶收些糧食,門扇上有了針眼的洞,就會擠進來笸籃大的風,還可能再來攻打渦鎮哩。周一山說:那好,這幾天咱加緊準備。井宗秀說:到時候你跟我一塊兒去。

去銀花河打阮天保,井宗秀就帶了二團和四團,但人員有了調整。夜線子仍是二團的團長,馬岱升為團副。陳來祥由四團團副任團長,苟發明任團副。王成進則成了三團團長,陸林任團副。陳來祥重新當了團長,陳皮匠高興,殺了兩頭豬,抬了一個八鬥甕的燒酒送到城隍院,出征的二百人一頓吃喝了,每人都背了三斤炒麵袋子,又在腰裏別了一雙新鞋。但出發時,井宗秀讓杜魯成跟著一塊兒走,又把周一山留下了。

井宗秀一走,周一山就下令留守的部隊加強崗哨,取消了集市,不準任何陌生人再進入渦鎮,同時監管了所有的阮氏族人。姓阮的人家原本不多,又都和阮天保出了五服,現有的五戶分散在四道巷、三岔巷、古井巷,屋院門口便有了背槍的士兵看守,不能邁出一步。這些族人被突然限製極其不滿,其中有個叫阮上灶的就破口大罵。按輩分,阮上灶是阮天保的叔,平時做些販豬販羊的生意,卻好抽煙土,家境一直沒富裕起來,至今還是光棍。他是和王喜儒熟,王喜儒陪麻縣長去山裏采集草木時,他也陪著,因知道的東西比王喜儒多,麻縣長誇過他幾句,從此倒長袍馬褂的穿著,像個人物。他在屋院裏叫罵,說他家裏沒茶啦,他要喝茶,他不喝茶他就要死呀!看守的士兵當然不能讓他去買茶,他就拿頭撞門扇,撞得額上起了包,看守的士兵就跟著他一塊去茶行買茶。阮上灶說:為啥就不讓我出門?士兵說:你姓阮。阮上灶說:姓阮又咋啦?士兵說:部隊去打阮天保,要防著你們趁機鬧事。阮上灶說:阮天保不是被你們打跑了嗎,咋還去打?士兵說:阮天保現在是秦嶺遊擊隊的人,又在銀花河的銀花鎮了。阮上灶噢了一聲,說:阮天保他東山又起了!士兵說:不許高興!阮上灶說:我沒高興,我是說阮天保他又要回來啦,卻把我們看守住了。士兵說:你老老實實走路,別給我邪,你跑我就打死你!到了茶行,阮上灶買了茶,又高聲叫罵,陸菊人這才知道了這事,但她什麼也沒說,待士兵把阮上灶又帶走了,她就去城隍院見了周一山。

陸菊人問:是把姓阮的都看管了?周一山說:真要謝你,還操心這預備旅的事!部隊去打阮天保,鎮上是不能有任何亂的。陸菊人說:阮天保是阮天保,這族裏人是族裏人,上次攻鎮,這些人也沒出啥亂麼。周一山說:此一時彼一時啊。陸菊人說:你這樣一做,把姓阮的全推到阮天保那兒了,那不等於在鎮上就有了敵人?周一山說:正是這樣呀,才要嚴加看守的。陸菊人還要說,周一山卻笑了,說:茶行那邊都好吧?陸菊人見搭不上話,說:你意思是我賣我的茶?周一山說:旅長原本要我和他一塊兒去銀花鎮的,卻又把我留下,他是把重擔交給了我,我可不敢有一絲馬虎,寧肯過之,不可不及。陸菊人說:既然嚴管著,那阮上灶卻出來買茶了?周一山說:不可能!陸菊人就說了士兵帶著阮上灶去茶行的事,周一山說:把他的,這怎麼行?!就急忙走了。

阮上灶拿了茶往家走,半路上偏遇到了麻縣長,麻縣長和王喜儒剛從山裏回來,王喜儒背了一簍草和樹枝,阮上灶就喊:縣長縣長,我家裏還弄來了一些奇花異草,你還要不要?麻縣長說:拿來我看看。阮上灶就回家換了長袍馬褂,提了一筐花草出來,士兵還跟著。麻縣長說:你幹啥?士兵說:我得守著他。麻縣長說:他有啥守的?!去吧去吧。士兵隻好不跟了。阮上灶傍晚從縣政府出來,並沒有回家,而是跑到南門口外,柳樹下還拴著船,他撐船就逃走了。

阮上灶在第三天逃到了銀花鎮,果然阮天保在一家富戶的家裏,一見麵他就渾身抽搐,鼻涕眼淚都流下來。阮天保也奇怪他怎麼到這裏來,說:還抽煙土,癮犯了?阮上灶說:抽還是抽的,就是好久沒煙土了。就說了你天保不在,井宗秀如何迫害阮氏族人,又說了井宗秀他如何帶了人馬要來銀花鎮打你呀,我是死裏逃生來報信的。阮天保怕阮上灶說謊,再三詢問證實了,讓他住下吃了喝了再躺到榻上去吸煙土,便立即在鎮內部署兵力,又派人把守鎮外的三個山頭,然後才回來看阮上灶。阮上灶說:天保,你也抽煙土了?阮天保說:我不抽,這家是富戶,沒收來的。阮上灶說:哦,煙土是好東西。阮天保說:你是不是還要回渦鎮?阮上灶說:我還能回去嗎?!阮天保說:那你參加紅軍?阮上灶說:啥紅軍黑軍的,我都不參加,叔來給你報信就跟你。阮天保說:好。交代阮上灶去鎮西杜鵑花埡,那裏是進鎮的要道,如果預備旅來了,想辦法在他們待的地方燃火放煙。阮上灶說:為啥要燃火放煙?阮天保說:我讓你燃火放煙你就燃火放煙!阮上灶還要說話,阮天保給他懷裏塞了一包煙土,他不再說了。

井宗秀帶著隊伍順著白河岸的官道走,擔心動靜太大,走漏了消息,便從一條溝進去,翻過光頭山,從另一川道往南。天黑時到了一個叫老鴉窩的地方,原想就地休息,夜線子卻提議,前邊五裏有個大荊村,他去納糧繳款過,村裏有一戶人家的兒子在逛山那裏,一戶的兒子在六軍當兵,還有兩戶的兒子是原秦嶺遊擊隊的,那裏的人都橫,如果隊伍在那裏過夜,可以震懾一下,將來再征糧繳款時就順當些。於是隊伍又走了五裏,住在了大荊村,沒想村人還都熱情,就在四戶人家裏歇下來吃飯。有兩家是蒸了土豆,熬苞穀糝糊湯,一家做的是漿水麵片,一家做的是小米幹飯,燉了血豆腐,油炸小魚燴了酸菜辣椒,正好有獵來的五隻野雞,將帶骨的肉剁碎,用蘿卜在肉中砸,去盡碎骨,滾油爆炒。吃小米幹飯的有四十四人,大夥吃得特別香,但飯後竟然都肚子疼,屙稀,稀到第三次屙清水。去問房東是不是飯菜沒洗淨,房東一家三口卻不見了,就疑心飯菜裏被下了毒。把全村人抓起來,查房東,沒查到,四十四人已經站不起身,開始屙膿屙血。夜線子一怒之下把那家屋院燒了,還要燒所有房子,一個老漢站出來說:不要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湯呀,你不要燒我們房,我們能治病。

原來,這村子在後溝坡上種有十八畝籽瓜,這種瓜不大,更不好吃,主要是收瓜籽,瓜瓤卻是止瀉的良藥。井宗秀就讓夜線子押著村裏人去摘瓜,把全部的瓜都摘回來,堆得像糞堆一樣。病人也不用刀切,拿拳頭砸開了,掏瓜瓤吃,吃了還在屙,屙了繼續吃,越屙越吃。到了第二天下午,四十四人基本上都止了瀉,但人渾身發軟,沒有力氣,隻好休息兩天。這兩天村人更加殷勤,盡力地把好吃好喝拿出來接待,而且各家做了飯自己先吃一碗。井宗秀就趁機讓夜線子、陳來祥給各自的團進行戰前動員,讓大家明白形勢的殘酷,被下毒藥也隻是經曆了小的破壞,而惡仗還在銀花鎮。

陳來祥新任了團長,他就特別緊張,所幸中毒的不是自己團裏人,但他不停地要去看住在各家的士兵,擔心出事。新兵太多,見他們嘻嘻哈哈地吃肉喝酒,就反複講上次阮天保攻打渦鎮時多麼慘烈,說:這回去銀花鎮,不是他阮天保死,就是咱們死,咱們要不死,就得勇敢,讓他阮天保死!還要讓每一個人表決心。沒想,士兵們越是表決心,越是恐懼,有的就大碗大碗喝酒,說:喝呀,誰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喝,喝!就喝高了,醉癱如泥。有的卻熬煎得不吃不喝,夜裏睡不著,老聽見有咕咕的叫聲,叫得心驚。

這咕咕聲是一家養的鵪鶉在叫,養了幾十隻,頓頓要給井宗秀和杜魯成煮鵪鶉蛋吃。這家房東說話咬舌,把鵪鶉蛋說成安全蛋,井宗秀便突發奇想,讓煮了所有鵪鶉蛋給每一個士兵吃一顆,吃了就都安全。陳來祥拿了一堆煮熟的鵪鶉到各家各院去發,到一家院外,聽見裏邊一片雞的叫聲,進去後,五個士兵正在逮雞,房東哀求:公雞都給你們吃了,就這幾隻母雞,要下蛋的。陳來祥說:吃了就吃了,不就是幾隻下蛋的雞嗎,把賬記下,下次來納糧繳款,給你頂款錢。但五個士兵每人提了一隻雞,站成一排,說:團長,你在場了好!就把雞頭剁下,在每個酒碗裏滴了血,然後喊:一二!同時把五隻沒頭的雞拋出去,沒頭雞還在空中撲騰,後來就掉在地上死了,有四隻雞的脖子朝著人,一隻雞的脖子朝著外,那個叫張安的士兵唉了一聲,蹲在地上抱了頭。陳來祥說:這是幹啥哩?一個說:用雞占卜哩。這五個士兵都是三合縣鳳鎮人,他們說他們是才當的兵,槍是會打了,但從沒有殺過人,這次去打仗才用雞占卜的。剁了頭的雞如果脖子朝著自己那就是平安,如果脖子朝外那便是凶多吉少了。用雞占卜是鳳鎮的習俗,以前他們凡是出門都這麼做的。四個士兵喝雞血酒了,但張安不喝,還蹲在那兒垂頭喪氣,陳來祥說:這是啥玩意兒,用死雞算卦,那能準嗎?過來喝酒,我再給你發安全蛋,吃了安全蛋神鬼都不敢撞的!張安說:你是渦鎮人,你不是鳳鎮的。陳來祥說:現在就不是鳳鎮麼!給你多吃一顆,仗打完了,我就提你當班長!張安這才把兩顆鵪鶉蛋連皮咬著吃了,再喝了半碗酒。

又過了一夜,早晨隊伍出發了,走了一天,傍晚到了銀花鎮西的杜鵑花埡。秦嶺的杜鵑花多,別的地方都是灌木叢,而銀花河一帶的都是喬木,這埡上的杜鵑就成了林,全都幾丈高,枝條粗壯,葉子有皮革質,閃著光澤,花在三四月裏開過了,花托還在,竟有碗口般大。在杜鵑林中還夾雜了另一種灌木,密密麻麻地結著漿果,紅得如同瑪瑙。杜魯成驚歎著杜鵑樹這麼高大,又奇怪漿果怎麼都是人字形。井宗秀說:不是人字形,是褲襠吧,這叫褲襠果。春上開花的時候那才是怪哩。兩朵並在一起,有太陽了它就開放,沒太陽了就閉合。杜魯成說:麻縣長不是喜歡采集奇木異草嗎,等咱返回時采折些,他肯定稀罕哩。隊伍剛坐下歇息著吃炒麵,不遠處喀喇喇有石頭滾落,夜線子立即帶人撲過去,不大一會兒,拉來一個人,穿著長袍馬褂,背著一個褡褳,井宗秀見是阮上灶,說:咋是你?阮上灶指著下巴,啊啊著,卻說不出話來。杜魯成知道阮上灶的下巴掉了,走近去一手按著阮上灶的頭,一手猛地往上推了下巴,阮上灶嘴活動了幾下,說:哎呀嚇死我了,原來碰上井旅長啦!井宗秀說:你怎麼在這兒?阮上灶說:我到銀花鎮販牲口了,才要去前邊溝裏我老姑家過夜呀,猛地見這麼多人都背著槍我就嚇得跑了,你手下的就抓我,一拳把我下巴打掉了。井宗秀說:販牲口,牲口呢?阮上灶說:人倒黴了喝涼水都塞牙哩,上半年我來販豬,銀花鎮的羊漲了價,這次販羊,豬價又上去了。井宗秀說:你從鎮上來的,鎮上有沒有啥情況?阮上灶說:我不是給你說了麼,這趟生意又砸了。井宗秀說:我問你在鎮上見沒見到……他原本要說見沒見到阮天保,話到口邊變了,說:當兵的?阮上灶說:當兵的?牲口市都是牲口。井宗秀說:好了,你走你的路吧!

但阮上灶並沒有走,他先是問井宗秀是不是要去鎮上,這埡雖離鎮子不遠,天黑了,埡下岔道多,他可以帶路,後得知隊伍並不去鎮裏,就在埡上過夜,他就說他也不去老姑家了,要和大家在一起,晚上有個說話的。這一夜,隊伍在杜鵑林裏待著,阮上灶就和陳來祥靠在一棵樹下睡。到了天明,阮上灶早早起來撿幹樹枝,撿了那麼大一堆,就生起了火,吆喝著大家都過來,說:帶盆子缸子了嗎,燒些水喝喝。是有士兵拿了缸子過來,說:哪兒有水?阮上灶說:把缸子給我,我知道前邊有個泉的。拿了缸子就朝左邊的一個崖後跑,突然間有一顆炮彈打了過來,已經坐在火堆邊的兩個士兵就被炸死了。井宗秀剛在一叢褲襠果前尿尿,急問:咋回事?夜線子說:鎮上打來炮了!井宗秀說:快讓大家散開!杜魯成就跑了來,說:阮天保怎麼還有炮?知道他狗日的有炮,咱把咱那炮也抬來了!井宗秀卻說:昨晚都沒打炮,這剛起來就打炮?又是一顆炮彈打了過來,這一炮沒打著人群,落在埡口右邊的半崖上,石頭炸起來砸傷了好多人。隊伍已分成了兩股,一股往埡口跑,一股往埡左邊的那個崖下跑。炮彈還是三顆四顆地打過來,全都打在了火堆那一片地方。井宗秀帶著陳來祥也跑到了左邊的崖下,崖下有四五個大坑,坑裏全趴了士兵,他才要爬上崖頭查看情況,卻見阮上灶又抱了一摟幹樹枝在點火,便喊:你不快躲起來點什麼火?!阮上灶撒腿就跑。井宗秀突然就叫:來祥來祥,把阮上灶給我抓住!陳來祥抓住了阮上灶,井宗秀也不爬崖頭了,問阮上灶:是不是你燒火放煙給阮天保提供目標的?阮上灶說:沒有,沒有。井宗秀說:那我試試。就讓陳來祥把阮上灶綁在柴堆旁一棵樹上,然後點燃了火堆,所有的士兵全往埡後跑。他說:阮上灶,如果一會兒炮不朝這邊打,你就是好的,我會來給你解綁。說完,一群人迅速從崖底往過跑,還沒跑過去,炮彈就打了過來,當場炸飛了五人。井宗秀剛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泥土嘩嘩地落在身上,又落下一塊大的砸在懷裏,看時,是一顆人頭。陳來祥撲了過來叫:旅長旅長,你受傷了?井宗秀一翻身滾進一個草窩,喊道:往後撤,快往後撤!炮還在打著,卻也聽到了埡口下有了號響,陳來祥領人往後跑了幾丈遠,又領人跑回來,吆喝著敵人要攻上來了,都給我用槍打!頓時槍聲就亂了。夜線子也帶人跑了來,叫喊著機槍手,機槍手趴在一塊土塄上,並沒有開槍。夜線子罵道:打呀,打呀!機槍手說:還看不到敵人。夜線子說:往右邊去,跑快些,把機槍保護好,人就是被炸了,機槍不能損失!又是一顆炮彈,爆炸聲特別大,陳來祥跳進草窩要拉井宗秀,空中掉下來一個人,偏不偏也掉進了草窩。井宗秀說:他死了。陳來祥背起井宗秀就走,問了句:誰?一回頭,掉下來的那個人沒頭沒腿,身上還穿著馬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