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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又都跑回到杜鵑林,炮是不打了,埡口下的槍聲卻越來越近,差不多能聽到敵人的叫喊聲。井宗秀問夜線子:你聽這槍聲,他們能攻上來多少人?夜線子說:管他多少人!埡口前邊有個土峁,咱都到土峁上去,他們就難攻上來!井宗秀說:不行,咱被打亂了,一時集中不起來火力,還是先撤出這裏。夜線子說:要撤你們先撤,我給斷後。就帶了三個人,還有機槍手,去了土峁。井宗秀和陳來祥指揮大家撤到後溝了,一查人數,隻有一百多人。不一會兒,前邊的梢樹林裏跑出一夥人來,把大家嚇了一跳,才都趴在了石頭後,看時卻是杜魯成他們。杜魯成滿臉是血,身上的衣服也少了一個襟,他背著一個傷員,跑過來說:誰帶著繩子,快給路營長紮腿!放下了路營長,路營長的雙腳被炸斷,小腿的斷口就張開著,皮肉像棉絮一樣吊著。但誰也沒帶繩子,陳來祥就在樹上扯葛條,旁邊人說:不扯了,人早都死了麼。果然再叫都叫不應,一摸鼻子,沒有氣息。杜魯成就罵上了阮上灶的當,他娘的,阮家真沒有個好東西!又罵夜線子不該領路走埡口。井宗秀製止了他,說:夜團長還在埡口斷後哩。杜魯成就讓大家看看周圍還有沒有受傷的,受傷的都要帶上,不能少了一個,說:跟著旅長從溝裏上對麵山!他卻往埡口上跑去接應夜線子。

井宗秀帶人到了山上,梢林裏的野獸亂跑,成群成群的鳥往空中飛,還沒到山頂,炮聲又響了。從山上能看到夜線子杜魯成他們從土峁上撤下來後,跑上來三個敵人,他們回頭把三個敵人打死後,過去撿了兩杆槍,還想再撿另一杆槍,又是一炮打了來,炮彈就落在路上,煙塵散後,沒見了機槍手,也沒見了機槍。井宗秀眼淚唰唰流下來。

杜魯成、夜線子也撤下來的時候,他們在杜鵑林和溝道裏還收攏了被打散的三十人,等全部到了山上,炮是再沒打,敵人也沒有追來,安全是安全了,可再次清查人數,缺了二十八人。預備旅的所有人,井宗秀都是認識的,也都知道姓甚名誰,是哪裏人,這些兄弟一下子沒了二十八人,他拿手就扇自己臉,說:都怪我,都怪我!陳來祥眼淚長流,他說:這不怪你,是我不該留下阮上灶。井宗秀卻麵朝埡口跪在了地上,咚咚咚磕了三個頭。井宗秀跪下來磕頭,所有人全都跪下來磕頭,天空上的雲就像幹涸後的水田,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裂紋,先是慘白,再變紅,紅得要起火。

已經是到了下午,他們順著山那邊的溝底走,誰也不說話,隻有喘氣聲和腳下偶爾踩翻的石頭聲,仙鶴草有半人高,沒有花,果實成熟,但果實都是兩頭尖芒,就沾在人身上,就如射來的箭頭。溝底的小岔溝很多,走著走著不知該進哪個岔溝,正好遇見一個人,那人蹴在樹下拉屙,冷不丁看見一群背槍的,嚇得屁股不擦,一提褲子就往一堆磊磊石的縫隙裏鑽。陳來祥拉出來問是幹啥的,那人說是放蜂的,陳來祥罵放蜂的你的蜂呢?那人才說他在野外一旦發現枯樹窟窿裏有野蜂,就用泥糊了樹洞,僅留一個小孔,野蜂就在裏邊釀蜜,他是過十天半月了來扒開泥土割蜜的。井宗秀一聽說是放蜂的,就說多半天沒吃東西了,讓割些蜂巢來。放蜂人就扒開個樹洞,割了蜂巢給陳來祥,陳來祥吃了一口,遞給井宗秀,井宗秀沒吃,說:還有多少蜂巢?全割了,每人吃一塊。放蜂人不敢違抗,帶人走了兩條小溝,把他發現的樹洞全揭開泥巴,掏了蜂巢。蜂巢果然又甜又香,吃下似乎身上也有了勁,但每次割蜂巢,都搶著去吃,蜂就蜇了許多人,有的手上腿上起了紅包,有的眼睛都腫成一條縫兒了。放蜂人說:沒一點蜂巢了,這可以放了我吧。井宗秀說:從這個岔溝出去是啥地方?放蜂人說:是七裏峽。井宗秀說:七裏峽離銀花鎮多遠?放蜂人說:十五裏,出了七裏峽就是鎮南頭。井宗秀說:你還是給我們帶路。天空全黑了,放蜂人帶路從岔溝進去又進入另一個岔溝,沒想一路上又有三人被蛇咬了。夜裏尋不著治蛇咬的藥草,隻好把被蛇咬的腿用葛條緊勒了腿上部,拿刀子在咬傷處劃十字,使勁往出擠血。陳來祥怕蛇咬了井宗秀,要井宗秀在他和放蜂人身後走,放蜂人說:蛇是不驚動不傷人的,前邊的人走過了驚動了它,它要反擊,正好就咬後邊的人。陳來祥又讓井宗秀在前邊走。但害怕放蜂人走在後邊了會逃跑,他就在後邊,說:你要跑,我就打槍的。放蜂人說:我不跑,你在後邊拿個棍兒,不停地打著兩邊的草啊!這麼走出了七裏峽,隱隱約約能看到峽穀外的饅頭山。饅頭山並不高,孤孤零零,樣子像個饅頭,夜線子說他以前來銀花鎮在饅頭山下的飯店裏吃過飯,繞過去就是鎮子。便介紹鎮子是南北兩條街道,窄得不如渦鎮的巷子,中間的房子又都是前後門通著,兩條街實際上算一條街。井宗秀說:誰還有紙煙,給我一支。杜魯成和夜線子有紙煙,但都吃完了,陳來祥把他的旱煙鍋在胳膊肘下擦了擦那玉石嘴兒給了井宗秀,井宗秀接過來並沒抽,說:哼哼,阮天保以為打退了咱們,他哪裏能想到咱們殺了個回馬槍!才要把隊伍分為兩撥,進鎮後一撥走街北,一撥走街南,兩頭夾攻,卻突然發覺饅頭山有人影晃動,忙問杜魯成:你眼睛好,山頭上是人還是樹?杜魯成看了,說:是人,還背著槍。井宗秀估摸那肯定是崗哨,既然是崗哨,進鎮就必須先拔掉,立即命令隊伍分散開藏好,讓陳來祥帶人去拔點。陳來祥選了四人,其中就有張安。張安說:要我去,就把我那四個老鄉一塊兒帶去,能相互照應。陳來祥說:你們沒打過仗,去兩個就行了。加了張安的一個老鄉,又加了另一個人。

陳來祥六人到了饅頭山下,山是土多樹少,層層梯田,有一條羊腸小道彎來彎去可以上去,但彎角處從山頭能看到,隻好貓腰跑過一陣就離開路,從梯田插過。梯田塄都高,張安手腳利索,首先爬上去了,伸手再拉別人。終於摸到山頭,趴在塄沿一看,上邊竟是平場子,場子中間有一土坯房,房門開著,裏邊燃著一堆火,兩個兵一邊喝酒一邊烤土豆吃,而另外三個兵背著槍順著場子四周轉圈兒巡查。他們等著那三個兵又轉了過來,一聲咳嗽,撲上去摁倒,拿刀子就紮。兩個兵不出一聲死了,另一個是被張安的老鄉摁倒了,但他力氣小,又怕叫出聲,抓了把土往嘴裏塞,那兵就勢翻起來,竟把他壓在身下。陳來祥忙過去一刀紮在那兵的肩膀上,那兵才重新倒在地上。這邊一響動,屋裏出來一個人,問:啥響?張安忙說:尿哩,滑栽了。那人說:把舌頭擺順!陳來祥知道壞了,人家懷疑張安的口音了,果然那人拿了槍往過走,陳來祥就開了一槍。屋裏另一人也跑出來,已經是三支槍同時響了。六個人都衝進了土坯房,裏邊隻是還有一支槍,再沒有了人。出來查看所撂倒的五個兵,四個是死了,肩膀上挨了一刀的那個沒有死,從昏迷中醒過來,還要補一槍時,陳來祥說:留著留著,抓一個俘虜回去。就對張安說:你力氣大,你先押了他下山,我們到後邊再看看。這時天麻麻亮,張安端著槍押了俘虜順著小路往山下走,四人分開從左右往土坯房後包抄,房後也再沒有了敵人。陳來祥笑著說:我以為多厲害的,頂不住收拾麼!話未落,轟隆一聲,是手榴彈爆炸,便見剛走到平場子下邊的張安和俘虜被炸得飛在半空。六個人忙跑過去,發現塄邊的一片黃麥菅草叢裏趴著一個人,褲子溜在腿脖上,手裏還拿著手榴彈的拉繩兒。張安的老鄉往小路上跑,而三支槍全指著那人。陳來祥說:你是誰?那人說:我是班長。陳來祥說:你扔的手榴彈?那人說:我的兵不能當俘虜!陳來祥一刺刀戳過去,罵道:你炸了我的兵!刺刀戳在那人肚子上,血水流出來,那人卻冷笑道:我要是不出來屙屎,不是身上就這一顆手榴彈,我不會讓你們活的!陳來祥朝他臉上打了一槍,又打了一槍,那臉就不是臉了。

跑下了平場子,小路上張安的老鄉坐在一具四肢不全的屍體邊。陳來祥問:張安死了?那老鄉說:死了。陳來祥說:唉,我咋就讓他去押俘虜?!那老鄉說:這也是他的命。

井宗秀聽見饅頭山上有了槍響,知道行動暴露了,就不敢再遲疑,下令攻鎮。杜魯成夜線子就先帶了二團去了街北,他帶四團走到饅頭山下,陳來祥他們也剛攆上,就往街南來。兩條街都已經有了紅軍,而且街口用沙袋築了工事,便從街東邊一戶人家進去,迅速地鑽進兩條街中間的民房裏,紅軍發現了,就擁了過來,而這些民房前後兩邊都有門窗,雙方就你出我進,我藏你尋,出出進進,藏藏尋尋,攪和在一起了,打著亂仗。這時候太陽冒花,霞光還嫩,鎮街被染成粉紅,住家戶有的剛剛起來,有的還沒起來,一時間槍聲像炒了豆子,雞飛狗咬,啥人都在亂跑,穿黃的穿黑的,披了褂的也有光著身子的,菜下油鍋似的尖叫。雙方都是能在街巷裏民房裏打仗,又都一樣的如狼似虎,卻沒有了戰術,沒有了指揮,隻是比力氣,看誰手腳麻利,運氣好還是不好。有時候推牆,推倒了牆從這間屋可以直接到那個院,你剛一推倒,牆那邊卻是敵人竟先跳過來,能開槍的開槍,來不及開槍的就撲上去奪槍,糾纏在一起抓眼睛,咬耳朵,踢交襠。有時候我跳過窗子去攆你,他又從門裏進來攆我,我的戰友把他打死了,你和你的戰友跑過來打死我的戰友,我再去攆打死我戰友的,攆呀攆呀,又回到我跳窗子的那間房子,有時便在牆上挖個窟窿,把手榴彈撂過去,對方又把手榴彈撂過來,手榴彈還沒炸,在地上冒著煙地轉,再抓起來撂過去,就把對方炸了。

反正是打了一個晌午,預備旅先還一南一北往鎮街中間打,打著打著,紅軍卻把預備旅分隔成了三截,後來又形成預備旅集中在了街南,紅軍占據了街北。雙方就在東西兩條街上穿插著,你進了我退,我進了你退,像是在拔河和扯鋸。井宗秀把東邊街上的兵力分出一半到了西邊街上,加強了進攻,西邊街上就連續向街北推進。夜線子瞧著一處房子地基高想去占領,才衝過去,前邊就鑽出了六七個敵人,他剛一舉槍,嗖的一顆子彈便打了過來,他一晃,打著了身後的一個班長,他一下子騰空撲進了房子。倒地的班長受了傷還拿槍在打,而也同時身上被槍打得滿是窟窿,血水就順著街麵流。房子裏有四張桌子和凳子,桌子上擺著辣子罐和醋瓶子,知道是一家飯館,夜線子就進廚房提了兩麻袋大米堆在了門口,趴下來打倒了要跑過來的三個敵人,陳來祥帶人趁機也衝進房,於是在牆上掏槍眼往外打,再占領另一處房子,再掏槍眼往外打,再占領另一處房子。

到了後晌,紅軍被壓迫在了鎮西北角裏,預備旅的人從兩條街上往西北角會合。那裏有個大院,旁邊是個土台子,可能以前是個土地廟吧,廟已經沒了,隻有石刻的土地爺和土地婆還在,那裏安著一門土炮。雙方又在那裏對峙,陳來祥腿上受了傷,半個褲子都染紅了,他自己還不知道,杜魯成說:快包紮一下。陳來祥說:我不疼,可能是沾了別人的血。突然見一群人從大院出來都往土台子跑,杜魯成喊道:狗日的炮在這裏,不讓他們上土台子!雙方又一陣激戰,預備旅人靠不近土台子,夜線子給陳來祥喊:繞過去從後邊上!土台子上的敵人掉過槍口朝陳來祥他們打,夜線子先把三個撂倒在土台子沿,人沒掉下去,帽子卻飛在空中。陳來祥帶人繞到土台子後,那裏土台子還是高,一時爬不上去,便後退十幾步來個衝刺,但還沒衝刺到土台子下就被子彈射中了四人。而夜線子這邊已趁機搭了人梯,撲上去了四五個。土台子上的敵人注意力一分散,那邊陳來祥也上了,兩邊開打,就把敵人全打死了。夜線子說:狗日的咋沒打炮,啊喲打炮咱就攻不到這兒了。一看,土炮已經沒了炮彈。

鎮子上沒有了槍聲,突然間的安靜使許多人都愣了一下,說:咋不打啦?四處張望,是再沒見到敵人,就哇哇地喊著仗結束了,打贏了!井宗秀卻覺得敵人不可能就這麼全幹掉了,讓預備旅二返身回到鎮街,從北向南再過一遍。這時候鎮街上起了黑煙,黑煙還越來越大,夜線子帶人就往鎮街跑。果真還有著一夥敵人,一邊往南跑,一邊燒房子,街上的黑煙罩得啥也看不清,放了一陣亂槍,等煙霧稍稍散開,追到街南口,遠遠看見殘敵已繞過饅頭山下,往七裏峽逃走了。預備旅並不準備追趕,井宗秀說:多放一會兒槍,把他們送遠!所有人都舉槍往天打了一通,然後往回撤,陳來祥猛地覺得腿疼,還跺了一下,竟疼得倒在地上,挽右腿褲子,腿肚子上一個酒盅大的爛口子,肉都翻了出來。他大聲說:哎喲,我真的受傷了!幾個兵趕緊過去包紮,還是走不成路,隻好讓人背了。

這一仗,總算把阮天保他們絕大部分都消滅了,鎮上的幾家富戶出來歡迎預備旅,做了飯讓大家吃,餓了一夜又餓了多半天,差不多的人吃飯太急過飽,都抱著個肚子坐在那裏翻白眼。富戶們又組織鎮上人清理屍體,也不知是紅十五軍的還是預備旅的,一律裝在架子車上拉到鎮外的一塊地裏去埋。井宗秀和杜魯成在土台子上著人拆那門土炮,怎麼拆也拆不下來,杜魯成說:既然都沒炮彈了,拆回去也是廢鐵疙瘩。就把幾十個手榴彈綁在一起,放在土炮底下炸響,土炮就廢了。

從土台子上下來,井宗秀看著鎮上人拉著屍體去埋,他一一察看車上有多少死去的兄弟,見一個,叫著死者的名字,用手在臉上拍拍,說:你怎麼就死了,就死了啊?!而後邊的一輛架子車上,全然隻裝著七八個人頭,要麼身子炸得沒有了,頭顱還連著後背一張皮,要麼純純是顆頭,有的沒了耳朵,有的沒了半個臉。井宗秀認了認,認不出了哪個是預備旅的,就問杜魯成:沒見到阮天保的屍體?杜魯成說:我也讓人到處找過,就是沒有,讓這狗日的又跑了。

預備旅是五十一人死亡,井宗秀沒有讓鎮上人埋掉他認識的人,又著杜魯成負責去埡口、饅頭山,一定要找全五十一具屍體。隻有頭的就找身子,連頭和身子沒有的找胳膊找腿,凡是胳膊腿上有著黑布的都找回來。而再征召了鎮上七十人,分兩批,第一批三十人由他帶隊把阮天保他們搜刮的二十擔小麥、十擔苞穀、十擔黃豆、五十卷粗布車拉驢馱人背運回渦鎮,第二批四十人由杜魯成帶隊搬屍。

隊伍要離開銀花鎮時,張安的那個老鄉去一戶人家拿了副滑竿要給陳來祥用,回來卻說他路過土台子,一隻狗在土台子後邊使勁地叫,近去看了,那裏有個窯洞,裏邊有死人。井宗秀跑去察看,還不是阮天保,而是三個大人,兩個孩子和一個婦女。找了鎮上人來辨認,說這人姓元,鎮上最有錢的掌櫃,阮天保就住在他家的。但這六具屍體都沒有外傷,衣著整潔,耳朵裏眼睛裏往外流血,井宗秀說:炸塌洞口,把他們埋了吧。轉身走開,心裏想:這一家人肯定是在看到阮天保他們要打仗呀,為了安全悄悄藏在這裏的,沒有被亂槍打死,是被打炮時震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