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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天黑,渦鎮竟然沒事,雞不叫狗不咬的,安安靜靜。街上一般的店鋪門還關著,而米店的油鋪的鹽行的卻都打開了,多是些老人和婦女在那裏搶購。掌櫃們就漲價,越是漲價越是要多買,吵吵鬧鬧便有人打罵起來。鞏百林聞訊趕過去,要驅散人群,勒令關店門。鞏百林有個本族的爺,說:百林百林,我家五口,家裏糧甕見底了,我不買些米,吃風屙屁呀?鞏百林說:爺,要打仗呀,要準備著敵人圍困三月半年的,留下些糧得守鎮啊!本族爺說:人都餓死呀,守的啥鎮?!跑進店裏,自己往袋子裏裝米。他一裝,別人也都裝,一時反倒全搶起了。鞏百林就朝空叭地放了一槍。眾人轟地散開,有人把米袋子扔了,有人還拿著米袋子,這米袋子立即被奪下,扔回店裏,說:放槍了,你別連累我們!他們是散開了,但卻沒有離去,仍站在遠處朝這邊觀望。槍一響,北門口的杜魯成以為有了敵情,帶著六七個兵跑了來,見是為了買米,斥責起鞏百林:人心都驚著,你胡放槍?!鞏百林說:不放槍鎮不住麼!杜魯成說:你一放槍,全鎮都亂呀?!鞏百林說:這邊一亂那也就亂了!杜魯成生了氣,說:我說一句你倒強一句?我指揮不了你啦?!鞏百林說:你指揮,你讓他們搶吧,我這是賤了,老鼠鑽進風箱裏,兩頭受氣啊!說罷就走,還拉著哭腔:井宗秀,井宗秀,你當旅長哩你咋就走了啊!杜魯成叫了他三聲沒叫回來,而那些站在遠處觀望的人,呼地又撲進店裏,餓狼餓狗地搶起來,有袋子的往袋子裏裝,有盆子的往盆子裏盛,沒袋子沒盆的就紮了褲管,把米往褲子裏灌,鞋殼裏也都塞了。杜魯成這時倒是自己也朝空中連放了兩槍,搶米的都不敢搶了,他宣布凡是米店油鋪鹽行,一律不得漲價,現場的每人隻能買三斤米一斤油半斤鹽,然後停業關門,等候著全鎮統一調配。米店的掌櫃就搜每一個人身,身上沒米的賣給三斤,身上有米的,掏出來過秤,不夠三斤的補足三斤,超過三斤的都收回。總算把這些人安頓了,鞏百林的本家爺還在說:我這米裏咋有老鼠屎?得換呀,換呀!店門便哐啷關上了。杜魯成再回到北城門口,又到了城牆上,剛有人擔來了六七桶湯麵片,杜魯成就發了火:敵人要打來了,還有空消消停停地吃湯麵片呀?吃了就脫崗去屙呀尿呀?!這是誰讓做的?夜線子過來說:是我讓做的,從昨天到現在都是啃冷饃,現在看來安安靜靜沒事麼,讓大家吃些軟和的。杜魯成說:越是安靜越是會有事的!人不下牆,槍不離手,讓擔走,全擔走!夜線子說:已經擔來了,就讓吃吧,也不在乎一時半會兒。你放心,有我夜線子在,誰狗日的敢來侵犯,別說上城牆,那城壕也甭能跨過!杜魯成不吭聲了,夜線子立即高聲呐喊:抓緊吃飯!吃完飯,都給我各就各位,把槍上膛,把眼睛睜大!

這一夜還是沒有事,天快亮了,城牆上的人都困得不行,杜魯成查看著每一個機槍點,提醒著越是黎明時越要堅持住,就看見了白起,說:你不是在南門口那兒嗎,咋到城牆上來了?白起說:我來向老魏頭要點麝香。杜魯成說:這時候要的啥麝香?白起說:不知咋的我老想上廁所,可到廁所就拉那麼一丁點,老魏頭手裏有麝香,吃了一點或許就好了。杜魯成說:吃啥麝香?這是你緊張了,你現在回家去拿些青辣椒來,多拿些,來給每人發一個,困了就咬一口,提提神兒。白起說:沒那麼多青辣椒呀。杜魯成說:青辣椒不夠,就拿上蒜,往快!杜魯成在東西城牆上又走了一遍後,下來往南門口去,路過安記鹵肉店,賴筐子提了把斧頭正出來,就問:你咋還在這兒,吃肉啦?賴筐子說:沒有,你瞧這嘴,沒油麼,我去要了斧子。杜魯成說:你有槍哩,要斧子幹啥?賴筐子說:我到南門口外去把那條船破了底,破釜沉舟麼,斷了後路,他們才會拚了命給咱守鎮哩。杜魯成想了想,說:我去看看苟發明。賴筐子從懷裏掏出一小瓷罐酒,說:你喝幾口,解解乏。杜魯成說:你小子還帶著酒呀!喝了一口,沒想卻咳嗽起來,一時止不住。賴筐子說:你不要去了,你有話我給苟發明捎過去。杜魯成說:還是我去,我去看了才踏實的。賴筐子說:我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講。杜魯成說:有啥不該講的?賴筐子說:你是總指揮,你就也要像井旅長一樣坐在城樓上動嘴,讓別人跑麼。杜魯成說:我沒井旅長的勢呀。他不在了,啥事就靠我,我不敢疏忽啊!兩人走到三岔巷口,聽到有哭泣聲,發現一匹黑馬在那兒臥著,蚯蚓就坐在馬旁邊哭。杜魯成說:哎,哎,馬咋臥在這兒?蚯蚓說:它幾天都不吃不喝了,我拉著去城隍院要喂些黑豆料,走到這兒它就不走了,流眼淚哩。它一流眼淚,我也就哭了。杜魯成看馬果然流淚,心裏也難受,對馬說:你起來,你讓蚯蚓帶你去吃些料,咱還要給井旅長報仇哩!馬果然站了起來。杜魯成一時忍不住,眼淚唰唰地流下。這時候遠處有了槍聲,是虎山方向的,杜魯成叫道:敵人來了!撒腳就要往北城門口跑,馬卻昂嗤昂嗤叫,蚯蚓說:你騎上馬!杜魯成原本不會騎馬,但在那瞬間,一下子躍上馬背,馬就疾跑,他連韁繩都沒拉,竟還穩穩地坐在上邊,一陣風地遠去了。

槍聲是響在虎山方向,而晨霧已經散開了,站在北城門樓上並沒有看到有什麼隊伍出現在河灣,連一個人影都沒有。杜魯成問夜線子:咋回事,河灣裏沒人,崖頭上槍響,不會是走火吧?夜線子說:不是走火。槍聲越來越激烈,而且有了手榴彈的爆炸聲。夜線子說:敵人從崖後邊奇襲了?杜魯成說:這不可能,敵人怎麼去的崖後,周一山那麼精的人能叫奇襲了?!夜線子說:那有啥不可能的,阮天保都能進了鎮,怎麼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崖後上去?周一山鬼點子都用在人上,打仗他不行。杜魯成說:要真是那樣,周一山他們是在崖頭,那是沒後路的,咱得趕快去支援!夜線子說:讓我再看看,敵人的目的肯定不是虎山崖,他們很快就會向鎮子來的。就是去支援,咱一時上不了崖呀。杜魯成說:丟了虎山崖敵人更容易就到鎮子來的,咱上不了崖,衝出去可以分散他們的火力麼!杜魯成、夜線子等人衝出了北城門口,還沒到那道沙梁上,虎山崖上的槍聲漸漸稀疏下來,後來完全沉寂。夜線子叫停了前進,說:完了,崖上的人都完了。果然崖頭上的黑旗不見了,插上了紅旗。杜魯成愣在那裏,說:死啦,兩排人都死啦,周一山也死啦?他那麼有計謀的人就死在敵人的計謀上啦?!就鬼哭狼嚎似的喊:周一——山!周一——山!喊聲在河灘回響,但沒有回音,虎山崖上的鴿子沒有飛回來,也沒有一隻鷹,一隻斑鳩,連一隻蝙蝠都沒有,而東邊白河渡口上和西邊黑河的十八碌碡橋上出現了黑壓壓的人群,急速地向鎮子這邊移動。

隊伍急忙往鎮子裏撤,關閉了城門,登上城牆,夜線子在喊:各就各位,準備戰鬥!眼看著敵人到了河灘,就在那兩岔路口,敵人集中起來,又分成了三部分,竟然有一千多人。杜魯成和夜線子就猜疑敵人能分三部分,是要同時攻打北門和東西門,還是輪番著一撥一撥進攻?正想著對策,敵人卻散開來在吃幹糧,有人還跑到河邊去提水。夜線子就說:狗日的在羞辱咱哩!就叭地打了一槍,他的槍一響,北城樓上的槍都響了,但子彈根本射不到兩岔路口,敵人似乎理也沒理,隻是吃幹糧。杜魯成就下令停止射擊,節約子彈,等敵人靠近時再打。夜線子說:把饃筐子拿來,咱也吃。就扔給了杜魯成一個饃。杜魯成沒有接,饃掉在地上,滾下了城牆。城門口拴著的狼看見了饃,鏈子扯著,吃不著,就大聲地叫。叫著叫著,一個呼嘯,有什麼東西從樓頂上掠過,杜魯成喊道:有炮!紅十五軍團也有炮?!中街上就山搖地動爆炸了。

這一炮是打在了樊記火鍋店,二層樓上樊老七的娘腿不好,十天半月也不下樓一次,店裏給顧客備有十幾把蒲扇,都破了,她坐在炕上用布縫蒲扇邊兒,炮彈就把二層樓炸飛了,老人死在斜對麵的一家四合院裏。一樓多虧沒人,樊老七正打罵小兒子,小兒子跑出了門,樊老七還攆出來打,身後的店就坍了。這樓一坍就著了火,隔壁一家的人原本已跑到了街上,見火勢凶猛,怕引著了他家的房,那老頭又返回來把炕上的被子用水澆了,搭梯子就苫在自家這邊的簷角上,第二顆炮彈又打了來,隔壁的房也坍了,煙塵中再沒見了還在梯子上的老漢。

明顯的是紅十五軍團有兩門山炮,炮都要打北城門樓的,一門山炮的兩顆炮彈打過了,另一門山炮就打了一顆,落在了北城門樓上,也隻是打中了樓下的城牆,將門洞外的兩隻狼打中,狼頭拋上了樓頂,又骨碌碌滾下來掉在城牆上。夜線子拉著杜魯成從右邊跑出了樓,張雙河抱了機槍從左邊跑出了樓,一顆炮彈就擊中了樓,接著又是一顆,北城門洞就坍了,張雙河掉在了城牆裏的地上。張雙河以為他死了,在亂石堆裏好一會兒才睜開眼,看見城牆垛口有許多屍體,都是半個身子伸出來,要麼沒了頭,要麼沒了胳膊,活著的全順著城牆向兩邊跑。他這才覺得他還活著,卻聽到有人在叫他,原來他身後就是禁閉室,陸林頭伸在那鐵窗口,說:這是誰打炮哩?張雙河說:正用人哩,你咋還在禁閉室?陸林說:狗日的都把我忘了!張雙河說:我來給你砸門!又是一顆炮彈正好落在禁閉室上的城牆,城牆的磚石土塊一下子埋了禁閉室,再沒聽到兩個人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