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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夜線子把邢瞎子捉回來了,夜線子是怎樣尋到又如何活捉的,渦鎮的人都不知道。那天中午,王喜儒坐了船去河中的泉眼取水,看到河灘裏白花花一片,當時並未留神,剛裝滿了兩桶水,一仄頭,又看到了一片花開,紅豔顯亮,而倏乎裏嘩嘩地響,一排子白光到了空中,又一排子白光到了空中,原來蚯蚓和錢有益的小兒子在那裏用彈弓打鸛雁。鸛雁是一驚動就飛起一排,過一會兒又飛起一排,蚯蚓就蹲在那裏不動,隻等著鸛雁再飛起來用彈弓打。王喜儒知道剛才白花花一片是鸛雁全仰頭站著他看到的鸛雁身子,而紅豔如花是鸛雁低頭覓食了那頭頂的紅翎,就想:哪來的這麼多的鸛雁呢?擔了兩桶水,一桶放在縣政府門口讓白仁華提進去,他提了另一桶去給旅部屋院送,夜線子拉著一頭毛驢走過來。夜線子的臉又黑又紅,像醬過一樣,褂子沒有扣,胸向前挺著,雙手大幅度地甩。王喜儒說:吃啦?夜線子說:沒。王喜儒說:那趕快去吃呀!說完了,覺得不對,又說:不是說你去捉邢瞎子了嗎?夜線子說:捉邢瞎子了!到了旅部屋院門口,從驢背上卸下一個木箱,木箱上有鑽出的整齊的窟窿。王喜儒說:沒有捉住狗日的?夜線子說:沒捉到我回來幹啥?!拿腳踢箱板,踢開了,裏邊滾出個人來。人昏死著,蜷成一團,卻沒有小腿,膝蓋下都包著草漿疙瘩,草還未完全砸成糊狀,能看到是貓眼草、狗筋蔓、白芨、劉寄奴、大薊,沒有血流出來。夜線子在說:狗日的腿太長,裝不進去麼。王喜儒就嚇得渾身發軟,桶掉下去,水像蛇一樣在街麵上流開。

邢瞎子是第二天中午被殺的。旅部的後院裏安了張桌子,桌上擺了井宗丞的靈牌,供品堆集,燭香齊燃,預備旅營以上的長官和鎮上的一些老者都到齊了,開始燒紙錢。並沒有一絲風,紙錢灰卻呼呼地旋轉成一股黑柱直端端有一丈多高,再突然散開,半空的灰片就像一群翻飛的蝙蝠,馬六子叫了一聲:宗丞!眾人都猛地怔住,而陸林說:是井宗丞團長來了?看馬六子,馬六子臉色蒼白如紙,眼睛發瓷,卻再沒說一句話。陸菊人和花生忙去扶,陸菊人說:宗丞是來了。扶到前邊屋裏歇著了。這時候蚯蚓一直站在太陽底下,滿頭滿臉的油汗,雙目盯著他的影子在縮小,在縮小,最後完全消失了,喊道:午時已到!邢瞎子就從廁所房裏被拉了出來,他已經被涼水激醒,背坐在了靈桌前,眼睛一個腫得是一條線,一個卻睜得很圓,射著漆一樣的光。蚯蚓說:他還在瞪人!夜線子說:是不是?走過去用兩個指頭就把那一個眼珠子摳出來,邢瞎子便倒在了地上。夜線子以為邢瞎子還要罵人的,如果要罵,他就要抽出舌頭的,但邢瞎子一聲沒吭。錢有益的小兒子把眼珠子撿著了,蚯蚓要奪,小兒子不給,往大門口跑,陸菊人從前邊屋出來,低聲說:誰讓你進來的,你進來幹啥?!蚯蚓也攆出了大門,但小兒子還是不給,把眼珠子藏在身後,一隻雞卻從手裏叼跑了。蚯蚓再回到後院,夜線子在問井宗秀:旅長,咋樣個祭奠法,卸頭還是剜心?井宗秀說:他不是不吭聲嗎?慢慢剮,剮到頭了卸頭,剮到心了剜心。夜線子和馬岱就各拿了一把殺豬刀,口含清水,噗地在邢瞎子臉上噴了,從半截腿上開始割肉。割一條了,扔給早拉來的拴在北城門口的兩隻狼,一隻狼就張口吞了,再割一條了,還是扔給兩隻狼,另一隻狼也張口吞了。一條一條割著就割到了肚子上,腸子、胃、肝、肺全嘟嚕出來,邢瞎子嘴裏掉下來一條舌頭,仍是沒有叫。邢瞎子一直不叫不罵,夜線子覺得沒勁了,他給馬岱說:你取心吧。馬岱剜了心,心已經不跳動,獻在了靈牌前,轉過身,見邢瞎子頭彎下來,下巴頂住了鎖骨,用刀戳了一下頭,頭又彎到了另一邊,說:狗日的還算個硬漢!再割著肩膀上脖子上的肉,扔給了狼,狼吃飽了,臥在那裏,不去理睬,臉上爬了蒼蠅。一個骷髏架子上一顆人頭,這頭最後砍下來也獻在了靈桌上,祭奠就結束了。而滿院裏有了那麼多蒼蠅,到處在飛,落在每一個人的頭上和臉上。杜魯成用手在麵前扇著,從後院到前屋裏找陸菊人,想著讓陸菊人拿出些大洋獎勵夜線子和馬岱,但沒見到陸菊人,也沒見了花生。

陸菊人和花生在看到雞叼走的是一顆眼珠子後,就再沒去後院,出門到了街上。街上的人很亂,都知道殺害井宗丞的凶手被捉回來了,也知道要用邢瞎子祭奠井宗丞,但他們不能到旅部屋院去。門口有石獅子,更有背槍的兵,看見陸菊人和花生從大門裏出來了,想知道裏麵的情況,而陸菊人和花生變臉失色,又不敢近去相問。別人不敢問,眼光隻是瞅,陸菊人和花生也慌手慌腳著不知該往哪裏去了。街前邊的葫蘆巷口,一幫戲班子的人進了莫家雜醬扯麵店,班主還站在店門口吆喝後來的幾個戲子:往快點!吃了飯都去裝台,晚上還要演出的,吃飯都這麼磨蹭?!一個戲子說:不是說十天半月才演一回嗎?班主說:今天是啥日子?沒想想咋就讓你吃餃子?豬腦子!旁邊的琴師說:我知道是祭奠井旅長的兄長哩,可我弄不懂,這預備旅是六軍的,六軍是國民軍,紅十五軍團是共產黨的,雙方是對頭呀,不共戴天呀,咋還祭奠呢?班主說:他們是同胞兄弟!知道不知道各為其主,知道不知道人相好或相惡,都不是因了大是大非,而都是小事上交好交惡的!花生說:姐,咱這往哪兒去,是去茶行嗎?陸菊人說:你沒聽見晚上要演戲嗎,你回屋院去,他們肯定要鬧到半夜的,免得他叫你了你不在。我身上不舒服,去一下安仁堂。花生說:我也去,過後他要怪我,我就說陪你去看病了的。

兩人去了安仁堂,剩剩卻在院門外婆羅樹下坐著,陸菊人說:你怎麼在這兒?剩剩說:師父讓我來接你,前門關了,從後門進。拉著剩剩進了後門,陸菊人見剩剩個頭還是沒長,要說什麼,麻縣長背身在那裏坐著,麵前一堆藥草,正在和陳先生說話。麻縣長說:還是都窮麼,要是富了,就顯得客氣,有儀禮,性情也溫柔,吃個桃子梨的還洗呀削皮呀。人窮的三天沒進食了,誰還洗呢,連皮帶核,恨不得囫圇就吞了。陳先生說:也是。咱街上常吵嘴打架的,罵人沒好口,打架沒好手,可打起架來,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腳,打一拳趕緊把拳收回來,踢一腳了腳就退後一步,都是恐懼了對方才撲出去攻擊對方的。麻縣長就笑起來,說:嘿嘿,咱倆就會在這裏說說!我這麼胖的,我都討厭了我這身子,是吃藥能瘦下來呢還是紮針能瘦下來?陳先生說:你吃肉嗎?麻縣長說:前半生都是不吃肉的,可後來吃開了一天沒肉倒不行,人這一生是不是都有定數,壽有定數,仕途學問上有定數,吃喝上也有定數?陳先生說:這年月能天天吃肉也是口福,你嘴裏有幾個牙齒?剩剩,剩剩!剩剩就說:在。陳先生說:你看看他嘴裏有幾顆兀齒?剩剩讓麻縣長張開嘴,說:兩個兀齒,別的都是板牙。麻縣長說:兀齒就是虎牙吧?陳先生說:虎牙當然算兀齒。麻縣長說:人說井旅長是雙排牙,其實他就是虎牙多,長亂了。我這牙是啥說法?陳先生說:兀齒多的人多是吃肉的,板牙多的人多是吃素。老虎豹子吃肉,靠的是這種兀齒,腸子也又短又粗,克化得快。牛呀羊呀吃草,腸子就細長。雞的腸子更細長,主要吃小米和菜葉,也吃蟲子,吃了蟲子就得又吃些沙子,用沙子來促進消食的。麻縣長說:我肯定是細長腸子卻吃肉,才長得這麼胖,一胖啥病都來了!陳先生說:你那院子裏有沒有哪棵樹身上在這一半年裏長著了木疙瘩?麻縣長說:這我倒沒留神。陳先生說:你回去看看,如果樹上有了疙瘩千萬不要動,就讓它長,不用再吃藥的。麻縣長就謝了,抱了一堆藥草,起身告辭。剩剩要從後門送,陳先生說:你把前門開了,走正門。剩剩送走了麻縣長,又把前門關了。

陸菊人和花生就從屏風後出來,問候了陳先生,說:麻縣長也有病了?陳先生說:他肚裏有個大瘤子,吃藥化不了,我讓他回去看樹上的疙瘩,樹上如果有疙瘩,那還有救,人和樹是感應的,樹身上慢慢長了疙瘩,人身上的瘤子就會慢慢消失的。今日你們咋來了?陸菊人說:來看看你麼。陳先生說:這不是真話。井旅長祭奠他兄長的,你兩個心裏瞀亂了來我這裏的。陸菊人說:這你知道呀?陳先生說:我嫌今日來人肯定都要說祭奠的事,所以麻縣長一來我就讓剩剩把前門關了。陸菊人說是井旅長要給他兄長報仇的,那個邢瞎子被拉到靈桌前了,我和花生就出來的。陳先生說:你們一走,別人怕要責怪哩。花生說:我見不得血。陳先生說:你也見不得血?陸菊人說:先生把我不當作女人啊?!陳先生說:你是比男人強。陸菊人笑了一下,說:女人怕什麼血,原本身上不是一月要有一次嗎,隻是見不得血是那麼個流法。上次把人皮要蒙鼓,我是出了一身的紅疹子,一片一片的,越撓越多,到現在還退不了,這次井旅長要替兄長報仇,報仇就報仇,但要剜心掏肝,這我就不敢看了。陳先生說:哦,那我這瞎子倒好了。陸菊人說:先生,我嫁到鎮上也十多年了,來的時候鎮上窮是窮,人也整天吵呀罵呀也打架,那算是個日子,但這些年生活是好了,到處都是了血,今日我殺了你,明日我又被人殺了,誰都驚驚慌慌,誰都提心吊膽,這人咋都能成這樣了!陳先生說:人是十二個屬相麼,都是從動物中來的。陸菊人說:那你看著啥時候世道就安寧啊?陳先生說:啥時候沒英雄就好了。陸菊人愣了,說:不要英雄?先生,那井宗丞是英雄嗎?陳先生說:是英雄。陸菊人說:那井宗秀呢?陳先生說:那更是英雄呀。陸菊人就急了,說:怎麼能不要英雄?鎮上總得有人來主事,縣上總得有人來主事,秦嶺裏總得有人來主事啊!是不是,英雄太多了,又都英雄得不大,如果英雄做大了,隻有一個英雄了,便太平了?陳先生說:或許吧。花生就插了話,說:先生盡說些雲裏霧裏的話,咱不說這些了,姐你不是渾身不舒服嗎,讓先生號號脈,看抓些什麼藥。陳先生說:我就在給她看著病呀。花生說:你就在看著病?姐,先生在應付咱哩。陸菊人說:你別胡說,先生要生氣了,以後再不讓你來了。陳先生說:我不生氣。花生說:姐你現在覺得咋樣?陸菊人說:心口是不悶了,頭也不暈啦。花生說:你就是心好,顧先生的麵子!陳先生哈哈地笑,說:剩剩、剩剩,你燒些水吧,咱用你娘送來的茶招待你娘和你姨吧。花生說:我來我來!到了後屋提火爐子。

安仁堂的前門一直沒開,四個人熬茶喝到了天黑,點了燈,要換新茶,陸菊人親自拿了一塊茶磚,用茶刀撬開一個角,黑褐色的茶葉裏就星星點點閃爍了金色。遠處隱隱約約傳來鑼鼓絲弦聲。剩剩說:娘,是不是今晚有戲哩?陸菊人把茶葉放進了紫砂壺裏,說:有戲哩。剩剩說:我要看戲。陸菊人說:有啥看的,難得來陪你師傅喝喝茶。說畢,看著剩剩,就把剩剩拉過來讓坐在她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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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奠了井宗丞,井宗秀每日早晚巡查,就帶了兩匹馬,一匹馬他坐著,一匹馬上放著井宗丞的靈牌,讓長兄坐著。而周一山最擔心的有兩點,一是麻縣長來過問,即便麻縣長不過問,風聲傳出去,秦嶺專署或六軍也會責怪麻縣長,逼麻縣長來懲治井宗秀的。二是,邢瞎子雖不是紅十五軍團的人了,但是以紅十五軍團清洗了井宗丞的事而殺的,那紅十五軍團會不會惱羞成怒來攻打預備旅?七天之內,麻縣長是沒有來找井宗秀,據王喜儒報告,七天裏沒有任何陌生人來見過麻縣長,麻縣長甚至連縣政府大門都沒邁出一步,隻是寫他的《秦嶺草木誌》。井宗秀、周一山、杜魯成放下了心,就專門警惕著紅十五軍團的攻打,一麵派夜線子再帶人加緊納糧繳款,一麵再強化軍事操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