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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魯成負責操練,他仍然采用著當年阮天保的那一套:列隊,跑操,別人跑你能追上,你跑別人追不上,每天每人抱一塊石頭,從龍王廟遺址跑到紙坊溝口,又從紙坊溝口返回龍王廟遺址。再是,把龍王廟遺址那兒的大石頭推倒,然後用肚皮子把石頭掀起來,一放一掀必須連續做五次,不許放屁。再是,河灣裏有幾十畝稻田,稻子收後的稻草三捆四捆支架在那裏,排了隊輪番端了刺刀去戳,腳步一定要紮根,喊聲一定要怒吼。上午把隊伍操練了,下午在城隍院裏集中講戰術,戰場上怎樣利用了地形地物,怎麼正麵進攻,迂回包圍,如何兩強相遇勇者勝,什麼是敵進我退,敵疲我進,要做到有效地保護自己就是要最大地消滅敵人。虎山灣整日塵土飛揚,殺氣騰騰,狼是很少見了,卻來了那些黃皮子,它們躲在沙窩裏或草叢中,那些黑河岸的峪裏人來放羊了,就伺機撲出來。黃皮子嘴小,牙尖,它們咬不動羊的皮,咬羊的屁股,有的迅速抓出了羊的腸子,有的則在羊屁眼上打洞鑽了進去吃肉。羊一死,放羊人就哭。陸林重修虎山崖上的工事,喝了點酒,傍晚下崖回鎮,聽見灣灘上有人哭,哭得有腔有調,他就生氣了,說:這個時候哭著是晦氣啊?!就差人將咬死的羊背了,把放羊人趕過了黑河。

北城門口拴著的兩隻狼,自吃了邢瞎子的肉,皮毛油亮,但眼睛也一直發紅,每有人出進,甚或牛呀驢呀的經過,它們就往前撲,鐵鏈子扯動著嘩嘩響。鎮子裏的狗曾十隻八隻地來和兩隻狼撕咬,守門的哨兵圖熱鬧看,咬了一個飯時難分輸贏,落了一地的狗毛狼毛,才各自散開。這天陸林和背著死羊的兵回來,兩隻狼又朝背羊的兵嚎叫,陸林伸手去打了其中一隻狼的腦袋,罵道:也想吃羊呀?手卻被咬了一下,出了血。陸林並沒在意,回到城隍廟剝了死羊,連夜燉了一鍋,他就吃了一碗,三天後竟渾身熱一陣冷一陣,焦躁不安。在街上碰著白起,白起說:兄弟,兄弟!陸林說:誰是你兄弟?白起說:我就覺得你親麼!啊這天熱的,你還穿這厚?陸林說:我有麼!白起說:說話咋這噌的?陸林說:我熱麼能不噌?!白起就罵道:你狗日的瘋了!陸林真的就瘋了,見了蚯蚓打蚯蚓,見了拔牙的康艾山打康艾山,甚至見了夜線子,伸手去拽夜線子腰帶。夜線子才納糧繳款回來,懷裏私揣了兩個銀圓,腰帶一拽脫,銀圓掉下來,夜線子扇了他耳光,他還說:你哪兒來的錢?伸直了脖子拿腦袋頂夜線子,夜線子一腳踹在他交襠,他倒在地上半天出不來氣。等緩過來,卻把氣要撒在別人身上,就一路走過去,見人打人,見貨攤踢貨攤,嚇得兩邊店鋪紛紛關門,說:這咋成了瘋狗!他竟也嗷嗷叫,脫了褲子就尿,還把一條腿蹬在樹上。人就又說:這還算是團長,井旅長咋就不管?他就說:管我?沒有我姐他哪能當官?沒有我護墳他哪能當成官?!這話說得奇怪,旁邊人就說:你吹吧,給你個牛皮你吹吧!他就喊叫著是他姐把一塊龍穴讓井宗秀埋了爹,井宗秀才當了旅長,是他平了井宗秀爹的墓堆才沒讓阮天保的保安團挖墳的。正好杜魯成帶著一隊兵操練回來,一聲令下,七八個兵將他拿下,脫了鞋把嘴打成了黃瓜嘴,扭著拉走了。

井宗秀非常生氣,罵道:狗日的骨頭裏就是窮人的賤性!杜魯成說:咱都是窮人,他是陸菊人的親兄弟哩。井宗秀說:咱都是窮人,誰能是他這樣兒?他是陸菊人的親兄弟,他給陸菊人提鞋都不配!拔了槍就要打陸林,還是杜魯成說:他得病了,是一群野狗咬了北門口的狼,狼又咬了他,就得狂犬病了,狂犬病人胡言亂語誰信的?井宗秀就把陸林關禁閉。陸林一到禁閉室,還說:這牆洞還是我修的!進去了,裏邊有一坨幹糞,問看守這是咋回事,看守說那是趙屠戶以前拉的,陸林似乎有些清醒了,就使勁打門,喊:我要見我姐,去叫我姐。姐、姐,快來救我!

陸菊人在當天下午知道陸林被關了禁閉,恨弟弟惹了大禍,當時要去給井宗秀賠個不是,走到半路了又返回來,覺得給井宗秀怎麼說呢,她並沒有給陸林說過那塊胭脂粉地是龍穴寶地,而隻是為了防止保安隊來掘墳,僅僅告訴陸林要保護的,井宗秀能相信這是陸林自己揣猜的嗎?她讓蚯蚓去查問陸林是怎麼一下子就變成了這樣,蚯蚓回來說陸林是得了狂犬病。她可憐起了她的弟弟。就想,井宗秀關陸林禁閉不是嫌陸林胡言亂語而是擔心陸林傷人了,那麼,井宗秀就會給她解釋的,陸菊人當然沒再去禁閉室探望陸林,她也不會去,但井宗秀沒有來找她。

陸菊人是七天裏沒出過茶行門,每天胡亂地吃些飯了,就上了高台上坐著。這期間,賬房上來給她彙報,說周一山到前房見了他,要求茶行得緊急籌措出一批銀錢。陸菊人說:不是改造街巷的事擱下了嗎,咋還要錢?賬房說:周一山說要準備打仗呀。陸菊人說:他們要打仗就打吧。賬房說:打仗那是打銀錢哩。陸菊人哼了一下,說:現在賬上有多少?賬房說:有一萬多大洋吧,春上收茶葉付了三千,舊作坊又添了四個炒鍋,新雇了五個夥計,花去了五百,新作坊四十個茶垛,又雇了十個夥計,花去一千,麥溪縣新開的分店兩千,雜七雜八的日常開銷三百,現在還有三千多一點。陸菊人說:賬上一定要保證有兩千,這錢不能動,以防有什麼事打住了手。你讓各分店結算上半年的盈利,盡快都把錢運回來。賬房說:周一山說籌措六七千大洋,這怎麼完成?陸菊人說:他周一山怎麼到你那兒卻不來找我?賬房說:這我就不清楚了,是不是因陸林的事,不好見你。陸菊人說:茶行又不是我的,咋能是不好見我?你下去吧。賬房往下去的時候,差點還跌倒。

兩天後花生也上來了,花生沒有提說陸林的事,或許她並不知曉,隻驚訝陸菊人怎麼氣色不好。陸菊人也絕口不提陸林的事,倒問起這些天都忙些啥呀也不來看我。花生說:我有啥忙的,我不忙的,隻是他忙得不回去,回去要麼發脾氣,要麼一言不發地喝酒。陸菊人說:不是要打仗了嗎,他的事多,他不願給你多說,你該給他做飯就把飯做好,該給他沏茶就把茶沏好,沒事了把自己收拾漂漂亮亮。花生說:在家裏還收拾啥呀。陸菊人說:啥時候都把自己收拾好!你邋裏邋遢的,他還不叫那些戲子?!花生說:為了能讓他高興,我還去叫那些女的來家裏了一次,但他也不理,倒和杜魯成、周一山在另一個房間裏說事,還把夜線子叫來,責罵納糧繳款不力。陸菊人沒有接茬,就給花生熬茶,喝過了一壺,卻催著花生走,說:你早早回去,別讓他覺得你不沾家。花生說:姐,我真的是不愛在家待著。陸菊人從懷裏取了自己的粉盒,打開了,給花生補了補妝,說:你還是回去吧。

花生走了,陸菊人也懶得拾掇茶壺茶碗,站起來,靠在了高台左欄杆前。左欄杆下正對著中街,兩邊的屋頂接連著一直往前去,看著隻有兩個建築似的。這邊的屋頂和那邊的屋頂都差不多長著一樣的瓦鬆和茅草,有的在上麵放著苞穀稈,可能是冬天裏晾過柿子而再沒有清理,有的可能是房會漏雨,又加了草席、油布,壓著石頭和磚頭,油布的角在風裏起落,像是有鴿子一直在那裏要起飛。屋頂與屋之間伸出來的竹竿,晾著被子和衣服,還有那麼多鐵絲和繩子,春天裏誰家孩子放的風箏又吊死在那裏,已經褪了顏色,卻站著一動不動的麻雀。而店鋪門口都是些攤位,亂七八糟的凳子、木墩、水桶、筐子,一堆磚頭,壘起來的劈柴、遊狗、走豬和熙熙攘攘的人。陸菊人從來沒有感覺過街巷裏竟這麼多的破爛和垃圾。是沒有打仗了,鎮子裏還沒有打過仗,人們都在一起生活著,是鄰居,是同族,是親戚朋友,可誰又顧及了誰呢,沙握起來是一把,手鬆開了沙從指縫裏全流走,都氣勢洶洶,都貧薄脆弱,都自以為是,卻啥也不是啊。陸菊人死眼看著兩排屋頂,屋頂就好像不是了屋頂,任何東西盯著久了就不是原來的東西嗎?比如看書上的字,比如看一個熟人,現在是了兩條細長無比的船,在搖晃,在水裏漂泊,更是了誰在甩抖兩條布帶子,布帶子越往這邊來,越甩抖得厲害,她也就有點立腳不穩了。陸菊人回身坐在了椅子上,才知道剛才的晃蕩是錯覺,就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

在以後的日子裏,陸菊人從早晨上了高台,帶那麼一個兩個冷饃,就一整天都不願意下去,她不再觀察茶行前後院裏夥計們都在忙啥,舊作坊、新作坊又都在忙什麼活計,是勤快還是偷懶,她也不要觀察了,也不要監督,隻是這半晌坐在北欄杆前,另半晌又坐在南欄杆前,凝視著鎮子裏的房子,樹,街巷,店鋪,以及茶行院子牆根那些蘭草、月季、丁香、赤芍。它們都是有生命的吧,但它們不知道也不關心她在過去的某個時候路過,現在她又在看著它們,而它們從不回應她的凝視。

就在那個黃昏,她坐在了右欄杆前,一直盯著一個巷道的入口處,那裏是個酒館,身穿了白褂的夥計,盡管彎腰在幹活著仍仰頭看著在酒館一張桌邊喝酒的顧客,這顧客隻是喝他的酒,並不看夥計。旁邊的另外一老一少,少的還在玩手中的紙包,老的卻急焦地看著端酒出來的另一個夥計。街道很長,就是一道白色,後來太陽要落了,又變成紅色,再變成橘黃,但巷道的房子已經暗下來了,而且黑影突凸出來,就和街道的橘黃齊茬茬不一樣,如是刀刃。不斷地有人就從刀刃上走過。

這一夜陸菊人沒有回屋,她頭靠在椅背上就睡著了。她做了夢,夢裏到過許多地方,不是紙坊溝,不是鎮上和黑河白河兩岸的任何村寨,也有許許多多的人,別人不認識,其中有娘,娘還是捂著肚子,是疼痛的樣子,有陳來祥有唐景和崔濤,後來看到了楊鍾,楊鍾給她嬉皮笑臉,但他們全都不說話。她好像是醒了,又好像沒醒,在琢磨,人是活兩世嗎,白天是一世,夜裏又是一世?怎麼夢裏見到的熟人都是死去的,死去了在夢裏都是不說話嗎?這麼琢磨著,夢裏的情景就模糊了,像一點墨滴在水裏漸漸就暈開散了,而她仍清晰覺得地上在潮露了,露水沿著木架的椽上來,身下的椅子也開始發涼。陸菊人終於睜開了眼,遠處的雞在叫著,不知道雞是叫了第二遍還是第三遍,就瓷呆呆望著那鍾樓。鍾樓在夜裏好像比白天高,樓台之下都黑著,似乎就不存在門洞,隻有樓頂和樓翹簷上的金球、琉璃瓦在閃著光亮,整個樓從左到右橫擺著,使上麵灰色的夜空變得狹長著一直往右延伸,又被一個黑雲塊阻斷,那是城牆。城牆的影子又長長地投在街上,她就發覺了街有邊緣線,店鋪門前也有了台階線,以及屋頂和屋簷線,這些線直直地,平行著過去,而屋舍卻在重複,門窗之間沒有連續,混混沌沌,陸菊人在這時又覺得這一切不真實了,是自己重回了夢裏。

是黎明之前的緣故吧,黑來得比剛才更深,鎮子越來越沉重,遠處的河麵和河灘卻發生了變化,先是河麵發白,河灘是黑的,過一會兒了,河灘發白,河麵竟成了黑的,它在流動,看上去一動不動。

天亮了,能看到了130廟裏的大殿和巨石上的亭子,能看到了自殺成焦黑的老皂角樹,能看到縣政府和城隍院。而對麵的屋簷下,店鋪在卸下門板,掛上了招牌旗子,旗子是黑色的,三角的,上麵寫著白字,像是刀子,所有的旗子都掛上了,整條街上都發出仇恨,而同時有無數的煙囪在冒炊煙,像是魂在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