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牆上坐了一排人,著裝一樣,好像在等待著什麼,好像又隻是看著前麵,前麵是虛空。
陸菊人站得太久了,蹲下來要生爐子,一蹲下來就腿腳發硬,坐在了台板上,而發現那水壺裏卻沒有了水。就抓著欄杆站起來,走到那梯道口,活動著脖子,大口呼吸。梯道斜著下去,上麵有白氣,陸菊人想下去提水了,腳抬起來,又放下,一時眼花,這梯道是從下邊長上來的嗎?還是這梯道要突然掉下去?
瓷呆呆地好一會兒,陸菊人終於重新坐回了椅子上,桌子上是她帶來的另一個賬本,就翻起來。翻著翻著,覺得旁邊就坐著井宗秀,井宗秀在那裏低頭擦他的槍。井宗秀在專心地擦他的槍,她卻沒有安心翻賬本了,她隻是打發時間,她說:幾時打仗呀?一仄頭,旁邊什麼都沒有。陸菊人哼哼地笑了一下,其實並沒有笑出哼哼聲,這時候,太陽從東邊的山巒上冒出來了,先是西欄杆紅,再紅到東欄杆,一切都是那麼寂靜,陸菊人卻瞬間不安起來,覺得所有的東西正與自己遠去,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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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隍院裏在開會,一直開到後半夜,夥夫給煮了龍須掛麵,剛把飯端放在座子上,屋梁上掉下來一隻老鼠,正好砸在一個碗裏。眾人往梁上看去,那裏爬著幾隻老鼠,同時在吱吱吱地叫,而屋角也有幾隻正從門檻下往出跑。井宗秀說:這多的老鼠!關了門,和杜魯成周一山拿了笤帚、木棍就打,打死了三隻,屋裏沒有了,可剛才在地上跑的不止這三隻呀,就移動了屋裏的一些東西,還是沒有。靠北邊牆是一個頂箱櫃,櫃子的板麵大,並沒有緊靠牆,杜魯成用木棍在櫃子下亂捅,還是沒有老鼠,端燈往櫃子後一照,竟然有七八隻老鼠在那裏,都是身子貼著牆,而四條腿蹬著櫃板就撐在半空。忙挪開櫃子,老鼠掉下來又在滿地跑,就一一都打死了。把死老鼠扔出去,三人繼續吃飯,周一山就惡心得吃不下,他沒怪花生卻罵夥夫屋裏怎麼有這麼多老鼠,往常的飯都是老鼠吃過的?夥夫忙賠話:往常就沒有老鼠呀,今日不知咋這麼多。其實老鼠吃過的東西幹淨著的,我在老家時,二三月春荒裏常掏地洞裏老鼠攢的糧食。周一山捧著掉進過老鼠的那半碗飯,說:幹淨?你把它吃了!夥夫就把那半碗飯吃了。
從夥房出來,井宗秀問周一山:梁上的老鼠在吱吱地叫,你聽到它們在說什麼話?周一山說:我沒留神聽,咱就打開老鼠了,我也聽不懂它們話。三人分了手,杜魯成和周一山回住處去歇息,井宗秀還是騎了馬巡查,馬仍是兩匹,一匹他坐了,一匹上放著井宗丞的靈牌。走到中街上,街上空無一人,店鋪都關著,偶有幾家簷下燈籠亮著,在微風中搖晃著一團黃光。他正走著,聽到有細碎的聲響,便有一道水從街麵上漫過,勒住馬定睛一看,竟然是幾百隻老鼠往過跑,就覺得奇怪,這是發大水呀還是老鼠也要開什麼會呀?巡查完畢,回到旅部屋院,花生還是叫來了戲班的兩個旦角兒,還有石條巷那個曾來過的溫家的女子,四個人正打著麻將。
花生見井宗秀進了門,忙去了迎接,把馬鞭和盒子槍就掛在柱子上,說:就等你回來哩,今日咋這麼晚,你去打一圈吧。井宗秀解了皮帶,說:我累了,天也快亮了。花生就從爐子上取水壺,壺裏的水早燒開了就煨在爐子上,她在盆子裏倒了熱水,試了試太燙,又加了冷水,又試了試,再加了一點熱水,把毛巾搭在盆沿上了,端給已坐在躺椅上的井宗秀,說:那你燙燙腳。天快亮了?那我讓收拾了桌子。井宗秀說:你們玩,我愛看你們玩。他把腳放在了盆裏,點著了一支紙煙,身子一仰,靠在躺椅上吸起來。花生見井宗秀心情不錯,就繼續打牌,她的手氣出奇的好,連和了兩把,第三把又和了,沒想上手打出了個三餅,另兩人也同時把牌推倒,就大呼小叫著怪了怪了!井宗秀一隻腳已趿上了鞋,另一隻腳還水淋淋地翹著,說:是嗎?今日真怪了,剛才在街上就有幾百隻老鼠一塊跑的。這時候有了叭的一聲響,聲音不大。花生以為誰把一張牌掉在了地上,彎腰低頭尋,她說:幾百隻老鼠跑呀,要發大水了嗎,前五年那次發水,我家院裏的薔薇蔓上都爬著老鼠。井宗秀沒有回應。溫家的女子說:井旅長,你過來給我看看牌麼。井宗秀還是沒回應。花生回頭一看,井宗秀頭垂在胸前,一條胳膊吊在躺椅扶手外。花生說:你瞌睡了?我扶你到炕上去睡。走過去了,突然吱哇一叫。三個女人忙跑過來,說:咋啦,咋啦?便見井宗秀前麵喉耳骨處一個窟窿,後腦上也是一個窟窿,血水往外冒泡。趕緊扶起來,在炕上包紮,解開上衣,懷裏的半截黑布巾全被血水浸濕。花生叫:你咋啦,宗秀!宗秀!井宗秀睜開了眼,說了句:我還要吸煙。地上是掉著一根紙煙,還燃著,撿起來給他塞進嘴唇裏,紙煙頭還紅了一下,再沒有動,人就死了。四個女人全癱下來,一哇聲地哭喊。前院的警衛跑進來三個,見躺椅後的窗子開著,窗外一丈多遠就是一棵梨樹,躍身從窗子跳出,樹上沒有人,樹下卻落著一些葉子。有一個警衛已風一樣去城隍院報告,而別的警衛再搜查後院,後院裏有一堆柴火,柴火裏沒人,還有一條繩上晾著衣服,衣服後沒人,蛐蛐一片繁響,而牆根的草窩裏有了一頁瓦,瓦是牆頭上的瓦。
屋子裏,花生立不起身,給溫家的女子說:快去叫我姐!溫家的女子跑到門口了,卻問:你姐,你姐是誰?花生說:陸菊人,她在茶行裏。
天已經大亮,茶行的大門剛剛開,溫家的女子一進門檻撲倒了,拉長哭聲喊:井旅長死了!井旅長被人打死了!賬房一下子捂住她的嘴,罵道:大清早的你胡說啥?!溫家女子嘴被捂著,硬掙著說:快叫陸……竟昏了過去,賬房這才看見那女子身上也是血,就跑到後院喊夫人夫人!陸菊人從高台上往下走,問:啥事?賬房說:門口來了個女的,說井旅長被人打死了,要你趕緊過去。陸菊人啊了一下,坐在了梯道上,梯道上有露水,就滑了下來。
陸菊人跑到旅部屋院,杜魯成、周一山已經到了,杜魯成還光著腳,周一山的上衣都穿反了,兩人又在後院查看,發現梨樹下的落葉裏有著一個紙條,上麵寫著:殺你的是阮天保!杜魯成、周一山當即部署:周一山速去虎山崖組織兵力,嚴陣以待,這十天八天之內,凡是發現有任何人馬朝渦鎮來,立即開火,將其阻截在灣灘上。杜魯成組織全鎮軍民上城牆,各個炮樓上都布置火力點,拚死守鎮,派警衛員騎馬急去台兒鎮、五蓮鎮通知夜線子、馬岱,停止納錢繳款,必須在最短的時間裏趕回來。但警衛說他不會騎馬,杜魯成就吼道:你能幹個×!你警衛哩能讓人來害了旅長?!找蚯蚓去!兩人進了後屋要給井宗秀磕頭,見了陸菊人,說:事情緊急,這裏就全委托你了。陸菊人點著頭,卻說:你光腳,穿旅長的鞋吧,你現在就是旅長。杜魯成這才發現自己光著腳,也發現周一山把衣服穿反了,讓周一山重新穿好,他就過去把井宗秀脫下來的那雙鞋蹬上,不大不小正合腳。他又取了掛在柱子上的盒子槍挎在肩上,撲咚給井宗秀跪下,說:旅長,你把魂附我身上,咱一塊兒複仇,一塊兒守衛咱渦鎮!
杜魯成、周一山走後,很快鍾被敲起,鑼聲哨子聲呐喊聲響成一片,街巷裏全是了人。陸菊人站在井宗秀屍體前看了許久,眼淚流下來,但沒有哭出聲,然後用手在抹井宗秀的眼皮,喃喃道:事情就這樣了宗秀,你合上眼吧,你們男人我不懂,或許是我也害了你。現在都結束了,你合上眼安安然然去吧,那邊有宗丞,有來祥,有楊鍾,你們當年是一塊兒耍大的,你們又在一塊兒了。但井宗秀的眼睛還是睜得滾圓。陸菊人歎了一口氣,拿一張麻紙蓋住了,讓三個女人都不要哭,在沒燒紙錢前哭聲會驚散亡人魂的,而且現在也不是哭的時候,就派兩個戲子去街上置辦香燭燒紙,香要檀香的五筒,沉香的五筒,燭要白色的,最粗最高的六對,黃表紙十刀,白麻紙十刀。再去130廟請寬展師父來念經。再去西背街牛家紙紮店定製紙幡紙樓紙傘,如果店裏有現成的童男童女、金山銀山的就拿來三對,紙幡紙樓紙傘務必下午製作好送來。再是去馮家巷壽衣鋪買白布十丈、黑布十丈,最主要的是壽衣,四套單的三套棉的,布鞋一定要好,顏色要正,針腳要勻,還有被子、褥子。再去鹵鍋店買豬頭一個,牛頭一個,豬頭牛頭的鼻孔裏都要插上蔥。鹵鍋店隔壁是劉家飯莊,讓蒸最大的獻祭饃,一升麵蒸一個,蒸三個饃。那兩個戲子說:哎呀,這怕跑不過來。陸菊人說:跑不過來也得跑!井旅長生前待你們好,你們也得對得起他,戲班子不是還有那麼多人嗎,讓他們分頭去辦。問花生:錢在哪兒?花生說:錢在裏邊櫃子裏放著,櫃子鑰匙他拿著。就翻井宗秀的口袋,取了鑰匙開櫃,取了錢。陸菊人卻沒有把錢給兩個戲子,交給了另一個警衛,說:你領了她們,辦得越快越好,不敢有差池。警衛和兩個戲子就走了,花生把鑰匙給了陸菊人,說:花錢的事你經管。陸菊人說:我還經管啊?!花生說:你不是已經在經管嗎,這得你經管。陸菊人就接了鑰匙,說:花生,我這麼安排,是不是太豪華了?去陰間的路上,置辦的豪華了,打劫的小鬼多。花生說:他在哪兒能少了打劫的,就多燒些紙錢,好打發那些小鬼。
周一山是去了虎山崖,北城門就關閉了,任何人不出,陌生人更不得進。兩隻狼也拴到了城門外的石墩上,不停地叫,聲大如雷。杜魯成將一個排放在北城門樓上,架了一挺機槍,城樓東邊的城牆上放了一個排,西邊的城牆上放了一個排,也都各架一挺機槍,而東城牆西城牆以及南門外石堤上則是一連一連的人。苟發明和張雙河負責把集合起來的青壯鎮民編為九組,四麵城牆上去四組,再有四組往城牆上搬運檑木滾石,剩下一組就從各家各戶收麵粉,都拿到城隍院,烙餅蒸饃,然後整筐整筐往城牆上送。到了後晌,夜線子、馬岱陸續帶著十幾人趕回渦鎮。夜線子一進北城門洞就放聲大哭,去了旅部,井宗秀的靈堂已擺好,夜線子在靈堂前把頭在地上磕得咚咚響,額頭上血淋淋的,陸菊人拉都拉不起。鞏百林和賴筐子也剛張羅著人從拐子巷劉木匠家抬來一副棺,夜線子就罵鞏百林、賴筐子:叫你倆專門偵察監視哩,怎麼就能讓阮天保進來?鞏百林說:鎖子鎖君子鎖不了賊,這麼大的鎮子又是晚上,誰能知道阮天保是咋進來的,要說我兩個沒防住,鎮上還有一個旅的兵力呀,旅長也是剛剛巡查了啊!夜線子說:你說的屁話!你把你的話來給旅長再說一遍?!鞏百林說:你心裏難過,我是和旅長打小一塊兒長的,我比你更難過。咱都不要在靈堂上說了,生有時死有地,或許旅長命裏要遇這個坎,他放你出去納糧繳款了,如果你在,他阮天保敢進來嗎?卻偏偏你出去了,旅長這個坎就沒過去。夜線子一下跳起來,說:你這是說旅長他該死?!抓住了鞏百林領口揮拳就打,賴筐子撲過來要幫鞏百林,被馬岱一腳踢得仰八叉倒在地上。賴筐子爬起來一摸後腦勺,手上有血,叫道:馬岱,你打我,你把我打死了,我陪旅長去,我死了做鬼也不饒你!陸菊人高聲叫道:不打了,都啥時候了在靈堂上打?!但夜線子還是照鞏百林腮幫上打了一拳,把槍都掏出來了。陸菊人氣得坐在了靈床邊的椅子上沒再起來,眾人就勸解,將夜線子馬岱拉開。夜線子還罵道:等我捉住了阮天保,我再尋你的事!夜線子和馬岱一走,賴筐子才爬起來,鞏百林下巴卻掉了,他幫著鞏百林把下巴往上推了推,安上了,竟趴在靈床上拉長著聲幹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