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湖趕蛋(1 / 3)

後來的一切,都是從“趕蛋”開始的。

“趕蛋”是句江湖春點,指的是江湖盜竊行裏的徒弟想要離開師父,另立門戶,事先必須向師父提出申請,並在一定的時間裏,從師父家中盜取一件值錢的東西,然後銷聲匿跡。而師父,如果在相同的時間裏,沒有找到徒弟,則表示徒弟“趕蛋”成功。反之,則表示未成功。

這個一定的時間,最長不超過一個月。

如果“趕蛋”未成功,徒弟則要遭受師父和同門師兄弟的毆打,並在身上烙下恥辱的標記,在盜竊行裏位居末位,此後,終生不敢再提出離開師門。如果“趕蛋”成功,則徒弟脫離師父,甚至在江湖上取代師父。

江湖上的事,外人不知道。江湖有諺語:“寧贈一錠金,不教一句春。”意思是寧肯給你一錠金子,也不會教你一句江湖春點。

這場“趕蛋”,發生在南直隸寧國府。

寧國府有一座院牆高大的宅院,叫作顏府。顏府占地幾十畝,家丁、丫鬟上百人。顏府的主人名叫顏升。每天早晨,仆人剛剛打掃完顏府門前,人們就

會看到顏升架著鳥籠走出來了。他身材瘦削,舉止儒雅,神清氣爽,身上的綢鍛長衫在晨風中飄飄冉冉。他沿著街道走過去,滿大街的人都爭著搶著和他打招呼。他微笑頷首,舉手投足間顯得從容自如。

半個寧國府的人都認識顏升,人們說他修路搭橋,樂善好施,扶危濟困,就送他外號“顏大善人”。然而,沒有人知道,顏大善人其實是寧國府的高買,手下弟子遍布州縣。

然而,這天早晨,顏升卻沒有走出顏府。不但顏升沒有走出顏府,顏府上上下下百十號人沒有一個邁出顏府半步,甚至連顏府門前青石台階上枯黃的落葉,也沒人打掃。

顏府沉重的黑漆木門後,一片寂靜,連一聲鳥鳴也聽不到。顏升坐在大廳的中堂前,一隻手搭在八仙桌上,時不時用手指輕輕叩響桌麵,嗒,嗒,嗒,顯得胸有成竹、氣定神閑。他身後的牆壁中央,懸掛著《猛虎下山圖》,猛虎張牙舞爪,氣勢逼人,但隻要粗識字畫的人,就能看出,此畫粗糙拙劣,頂多隻能賣到兩文錢。

顏府大院的每個角落,明裏暗裏都站著家丁。天空中偶爾飛過一隻鳥雀,他們都會如臨大敵一般,神色緊張。

這天是趕蛋的最後一天——第三十天。提出趕蛋的,是顏升的弟子滕雨。在過去的二十九天裏,滕雨都沒有出現,顏府也沒丟東西。如果到今天子時,滕雨還沒有出現,則表示趕蛋失敗。

滕雨,是顏升最得意的弟子,也是年紀最小的弟子。顏升根本沒有想到,滕雨會向他提出趕蛋。

整整一天,顏府所有人都嚴陣以待,別說是人,就是一隻小鳥也沒有落在顏府的地麵上。

掌燈時分,家丁們照例打著燈籠,巡視顏府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寸地麵,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顏升站起來,走到大廳門前,他聽見院牆外,鬧哄哄

的消夜聲音已經響起,賣炒田螺的吆喝聲像繩子一樣從院牆外拋到了院牆裏。有徒弟從大廳門前走過,雙手抱拳對顏升說道:“恭喜您。”

顏升站在房簷下的大紅燈影裏,不動聲色,但他的眉毛卻輕輕跳動著。距離趕蛋的最後期限僅剩一個時辰,在這場徒弟向師父發起的挑戰中,徒弟看來要輸了。

突然,遠處跑來了一名家丁,他的身影因為慌張而顯得歪歪斜斜。顏升不由自主地走前兩步,那名家丁跑過來,氣喘籲籲地說:“樹林裏發現了新挖通的地道。”

顏升說:“慌什麼!既然來了,人肯定就在府裏,仔細搜查,一片樹葉都不要放過。”

家丁們領命走了,顏升又坐回到八仙桌邊的椅子裏,他的手指又在叩擊桌麵,嗒嗒,嗒嗒,顯得緊張而焦慮。

半個時辰後,家丁來報告:顏府裏裏外外,上上下下,翻了好幾遍,也沒有看到滕雨的身影,顏府也沒有丟失任何東西。

顏升說:“他肯定就在院子裏。不要找了,每個人堅守崗位,凡是走動的人,立即盤查。”

顏升話音剛落,顏府東北角突然火光衝天,院牆內外響起一片驚呼聲。著火的是一間柴房,烈焰騰騰,夜風中傳來了竹竿燃燒的爆裂聲和屋頂倒塌的聲音。顏升不由自主地走出大廳,對著視線裏的所有人高喊:“趕快救火。”柴房燒毀了,無關緊要,他擔心的是,火勢蔓延,會燒毀顏府所有油鬆蓋就的房屋。

看著家丁仆人們提著水桶趕往東北角,顏升放下心來,重新走回大廳。他來到八仙桌邊,尚未落座,突然臉色大變。他明白,自己著了徒弟滕雨的道兒。

大廳牆上懸掛的《猛虎下山圖》,被盜走了。

柴房的火勢很快就被撲滅了,徒弟們前來大廳複命,看到顏升怔怔地站在八仙桌邊,神情沮喪。他說:“給我準備幹糧盤纏,我今晚就動身。”

徒弟中有一名女子,身材高挑,容貌出眾。她看到牆壁上少了一幅畫,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她說:“師父您說過,那幅畫不值幾文錢……”

顏升說:“何蓉,這幅畫裏藏著一個極大的秘密,我一定要追回來。再說,

這是事關顏麵的事情,不能讓江湖人恥笑。”

何蓉說:“師父,您多帶幾個人。”

顏升說:“我一個人就足夠了。”

何蓉看了眾人一眼,急切地問:“如果找到師弟,如何處置?”

顏升冷冷地說:“按照江湖規則,絕不姑息。”

何蓉猶豫了一下,又說:“師父常常說起天下總捕頭周濟,您對他曾有救命之恩,此事何不托付給他去辦。”

顏升說:“江湖的事,是江湖的事;官府的事,是官府的事。江湖和官府,向來井水不犯河水,怎能讓周濟管我們師徒之間的事情?”

何蓉不再說話,默默低下了頭。

顏升打著燈籠,在顏府裏尋找線索,他看到水塘邊有兩個濕漉漉的腳印,旁邊的草叢中丟棄著一節蘆管,一尺多長。他撿起蘆管,看到中間被捅空了,他明白了滕雨的藏身之所。滕雨用了二十九天挖通地道,進入顏府的樹林中,然後藏身在水塘裏,口中噙著這節被捅空的蘆管換氣,躲過了家丁的搜尋。然後,他點著了東北角的柴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也迫使師父顏升走出了大廳,而他自己趁機溜入大廳,盜走了牆壁上的那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