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3)

火車到底停了多少次,誰也不知道,一個是停的次數太多了記不清,另一個是沒必要記火車停多少次,還有一個是要麼昏昏沉沉的,要麼迷迷糊糊的,要麼糊裏糊塗的跟本沒法記,照賴貨的話說就是總有停的時候,隻是時候不到,時候一到就不走了。最後果真跟賴貨預期的一樣,這個時候出其不意地到了,火車竟真的死乞白賴地不走了。

乘務員把大鐵門狠命地一拉開就像水箱裏的蝦一樣,第一個騰地彈跳下來,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站台上的空氣,就像餓極了的乞丐突然發現不要錢的燒雞似的。他背後,乘客們則像燕巢裏剛孵出的燕娃子聽見老燕回來的聲音一般把頭沒命地往外伸,所有的嘴巴都齊嶄嶄地大張著,坐在車廂裏麵的乘客夠不著就不管不顧了,一窩蜂地從這些嘴群裏竄出來,噗通噗通地跳將下來。事實上,大家等待這個時候早就等得不耐煩了,甚而等得苦唧唧的。他們在每次車門打開的時候都會像渾在池塘泥漿裏的魚一樣大張著嘴,恨不得把車門外的所有東西都吃下肚去,就此不走了,遺憾的是車門外不是他們要到的地方,隻能這樣聊以自慰。現在可算是到了他們要來的地方,能不欣喜若狂爭先恐後嗎?要是慢騰一步萬一火車發起脾氣來把人拉到別的地方去咋辦?他們終究不是讀書人有話不會憋在心裏,喘了幾口氣就說了,唉,總算是到了,快叫我憋死了,還有那個馬桶,憋不死也熏死,特別是那個女人,熏不死也嗆死,唉……

賴貨是最後一個下來的。賴貨其實是想第一個下來的,不過他沒有開門的權利,乘務員第一個下了他最多第二個下,可是紅蓮把他叫住了,拿著東西,我扶著咱姐!賴貨再急也不敢不顧忌老婆,隻好乖乖地服從,不敢搶她們的先,跟在屁股後麵,自然落了後了。賴貨下來才看見大姨姐的臉不是個色,雖不是黃蠟蠟的,卻也不大好看,幹,灰,暗。誰都知道她病了。可是去哪兒呢?紅蓮說,先回廠裏再說!

那就回廠裏,別的也沒辦法。然而並不容易。紅麥病歪歪的,腿軟的麵條般站都站不穩,哪裏走得了路?也不是多難,叫賴貨背著就是了,可妹夫背著大姨姐,還當著妹妹的麵,尤其還當著娘家人的麵,總是有點不好看。賴貨不能背,沈翠背不動,倆人還要拿東西帶行李幫不上忙,就苦了紅蓮了,背不動紅麥,隻能攙著。紅麥撐不住堆兒就往紅蓮身上倒,腿也邁不開步,差不多是紅蓮把她連拉帶拖地弄出火車站再拽上公交車的。紅蓮也累壞了,攤在座位上呼哧呼哧地喘氣。其實,不光是紅蓮,就連賴貨和沈翠都一樣腰酸背痛疲憊不堪,一天兩夜沒好好吃東西,又窩憋著坐車,實在把人捏把壞了。

早上的公交車乘客很少,上下自然也很少,車跑起來就很快,不多久就到了。從站點到廠裏還要走一段路,紅麥就還要人攙著,紅蓮累得不行,有點怕,心裏一橫想讓賴貨攙,又想二十四拜都拜了還在乎這一哆嗦?就咬著牙把紅麥攙到了一個衛生所。

衛生所剛開門,還沒什麼人來看病,醫生大大咧咧地站在門口滿嘴白沫地刷著牙,看見他們端著水杯的手輕輕揚了揚,算是打了招呼。紅蓮把紅麥扶坐在椅子上,自己喘口氣,等醫生刷完牙進來,又洗了臉,這才撇著少皮沒毛的普通話跟醫生說了起來。

醫生看了看紅麥,也撇著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問了些情況,紅麥聽不大懂,紅蓮就一一替她作了回答。

醫生不做聲了,胸有成竹地坐下來煞有介事地拿起筆端端正正地趴在桌子上刷刷地在紙上龍飛鳳舞了一陣子,然後站起來,好像還不大放心又仔細端詳了一番,這才心安理得地去藥架上取藥,一會兒找出兩盒針劑來,又找出一個塑料帶密封的注射器熟練地撕開了,拿出針管安好針頭,再從針劑盒裏取出針劑拿在手上,又從抽屜裏找了一個指甲蓋大小的砂輪在針劑上輕輕一摁,又拿出鑷子走到放了個大紙箱的一角使勁敲,嘭嘭兩聲敲開了,拿起針管抽了藥,扔了針劑瓶子,看著紅麥。

賴貨一看趕緊到門外去了,也沒閑著,見縫插針掏出煙摸出打火機吸起來。

紅蓮看看賴貨躲出去了,心裏很滿意。

紅麥四下看看有點為難,問,擱哪兒啊?

醫生指了指一邊的一個半截梯子,上麵還有半塊椅子大的一塊木板,不知道是幹啥用的,莫名其妙地看了看醫生,又看了看紅蓮。

紅蓮也不知道幹啥用的,就看醫生。

醫生說,上去。

紅麥還迷瞪著,紅蓮已經知道那是打針用的了,就說,上去吧。扶著紅麥走上去,再幫紅麥褪了褲子。

紅麥這才知道這是打針用的,沒想到打針也這麼講究,等醫生稍稍歪了歪脖子就紮了她屁股時,更是感歎人家真能啊,打個針都舒舒坦坦的。

打完針,紅麥以為就完了,卻見醫生瓶瓶罐罐的找起來。開始覺得開些吃的藥也對,在家都是這樣的,打針快,吃藥再鞏固一下效果,病好得快,一會兒見醫生在桌子上瓶瓶罐罐擺了一片,立時目瞪口呆起來,半天才回過神來,說,咋恁些藥啊?俺呆家就兩三樣藥,一兩塊錢,一吃就好了。

紅蓮心裏也一驚一驚的,聽她姐說話了才緩過來,說,是啊,當飯吃咋的啊?

醫生不說話,隻管埋頭兢兢業業地找藥,末了拉開抽屜找出幾個丁丁點的小塑料袋,拿筆在每一個塑料袋上寫了,然後打開那些琳琅滿目的瓶瓶罐罐這個倒幾片,那個倒幾片,倒完了分別裝進那幾個丁丁點的塑料袋裏,然後再裝進一個巴掌大的塑料袋裏,這才掃了一眼木呆呆的三個人,緊盯著紅麥用半普通半不普通的普通話說,按袋子上寫的吃,一天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