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該發工資了。
紅麥等這一天已經等了一個月了,雖然事先知道的當月工資下個月發,可當月過完紅麥還是會很盼望。盼望歸盼望,事實是還得按規矩來,那就隻能等。紅麥就掰著指頭一天一天的數,尤其是快到月底的那幾天,紅麥每天都會說上不知多少遍,再過多少多少天就該發工資了,每數一天都會讓她興奮不少,且興奮勁與日俱增。這是紅麥說在嘴上的,還有說在心裏的,那就是可以領到多少多少錢。這個隻能在心裏說,不能在嘴上說,就算是妹妹和娘家侄女也不行。
紅麥已經領過幾次工資了,有時候多有時候少,少了就發恨下個月拚命幹,多了就很高興,再幹起活來勁頭就很足。
紅蓮說,你還真有勁,再過幾個月就能攆上我了。說完,可能覺得說的還不夠,又補了一句,說不定下個月就攆上我了。
紅麥嘴上說,我哪會攆上你了啊。心裏卻一點也不服氣,覺得早晚有一天會攆上甚至超過她的。
紅蓮說,會!我看你的勁兒足著哩。
紅麥被妹妹點破不好再說什麼,就笑了。
紅蓮說,能多掙點就多掙點,誰多掙了不好啊!又看著沈翠說,沈翠,你也好好幹,咱仨比比,到年底看誰掙得多。
沈翠就撇起嘴來,唉,別掙錢不要命了好不好?掙不完的錢!
紅蓮聽不進去了,你這閨女,那你不掙會有錢啊?你出來弄啥了?還不勝呆家歇著哩,歇著出氣也勻乎些。
沈翠一看紅蓮沉了臉,趕緊說,二姑,我跟你說著玩哩。比就比,誰掙得少請客!
紅蓮這才放了臉。
紅麥說,沈翠,你還小,還沒有成家,不知道家的難處。現在,你說說,啥不要錢?離了錢你一步都走不動。
沈翠想了一下說,糧食不要錢。
紅麥說,糧食不要錢?
沈翠很得意,說,啊,都是地裏長的,你見誰花錢買了?
紅蓮說,糧食沒花錢買也跟花錢買了差不多,化肥、麥種、犁地、耩地、打藥、收……哪一樣能少了錢啊?
沈翠的玩勁又上來了,說,水不要錢,空氣不要錢。
紅蓮說,西北風才不要錢哩,你喝去吧!
沈翠麵子上下不來了,就說,現在沒有西北風叫我喝啥呀?
紅蓮說,沒有就省事了,別吃也別喝了,等著吧,啥時候西北風刮起來了啥時候喝,刮不起來就一直等著!
沈翠說,那要一直不刮哩?
紅麥怕吵起來,忙站出來說,好了好了,你這閨女咋越說越上勁啊。
紅蓮說,那就一直等著!
沈翠說,耽時的不刮哩?
紅蓮說,那就耽時的等著!
沈翠說,那不叫我餓死了?
紅麥說,你還知道會餓死啊?
紅蓮說,餓不死一點,西北風喝一口飽半年,等西北風刮起來了你多喝幾口,好幾年都不用再吃再喝了。說完也忍不住笑起來。
沈翠也服了,說,二姑,都說你能說,沒想到你會恁能說。說著也笑起來。
紅麥聽著紅蓮的一套說辭很有力,很有趣,心裏就很服氣,接口說,那是的,你二姑南拉北的跑見的多了,好好跟您二姑學學吧。
三人正說著,就聽有人叫,沈紅麥,一會兒叫你的帳對一下。
一聽叫對賬,紅麥什麼也顧不上了,哎了一聲當即就匆匆去了。對賬是僅次於領工資的大事,賬對不好,工資就不好說,哪裏能馬虎呢?
紅蓮突然想起來,追出門去叫,姐,姐,你的本子拿了嗎?
紅麥已經下到三樓了,不過還是聽見了,立馬返了回來。
在這裏每個人都有一個小本子,每天都會記一次,做的活計種類、件數都會記得一清二楚。這樣有兩個好處,首先是自己一天幹了多少,掙多少錢,自己一目了然,再是廠裏也會有登記,可以對一下,以免弄錯了。
廠裏本來是不對賬的,都是打出一張表格貼在牆上的公告欄裏,誰誰誰的賬目都一目了然,不光是自己的賬目一目了然,廠裏所有領計件工資人的賬目都會一目了然的。這樣本來很好,省事,賬目對的就不用找會計對賬了,可以激起大家的幹勁,少的下個月加把勁追一追多的,可是沒想到卻招來一片怨氣,什麼活計分派不公了,價錢不合理了,等等,等等。廠裏很撓頭,知道工人們自己會記賬的,想了很久才決定每到月底自己把記的賬目報上去,會計再核對一下,沒毛病的就算了,有毛病的就喊來對一下賬。因此,誰都怕叫去對賬,那就意味著你的賬目出錯了。現在會計叫了,不用說是賬沒對上。
這是紅麥第一次對賬,也是她們三個人第一次對賬,紅麥自然慌神。
紅麥返回來剛走到走廊裏,紅蓮已經拿著她的賬本走過來了。
紅麥接了,又急匆匆地要走。
紅蓮說,我跟你一路去吧?
紅麥說,不用,你趕緊上班去吧。說著話,上班的鈴聲就響了。
紅蓮說,你自己中不中啊?
紅麥說,沒事啊,哪一天幹的啥活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的,我都管跟他說出來。
紅蓮說,好。你也別急,慢慢的說,慢慢的對,啊。
紅麥說,我知道,沒事的。
紅蓮說,那,俺上班去了?
紅麥說,去吧。說著轉身走了。
紅蓮就叫沈翠,走,上班去。
沈翠就鎖上門跟著紅蓮上班去了。
會計姓曹,本地人,據說是老板的親戚,典型的南方人,個頭、臉型都是。大家跟他接觸的機會不多,隻在發工資領錢的時候才能說上話,雖然說不了多少話,但給人的印象還是很不錯,和善,可親。
紅麥到會計室的時候,曹會計已經在等她了。曹會計聽見敲門聲說,進來。
紅麥開了門走進來,急赤白臉地說,曹會計,我的帳……
曹會計打斷她說,不要急嘛,把你喊來就是要把賬目核對一下,不要搞錯了,對你負責,也是對廠裏負責。看紅麥站著,說,你坐,坐,不要著急。曹會計指了指桌子對麵的一把椅子,說著站起來走了過來,走到紅麥身後把門輕輕地一關,暗鎖門哢噠一聲關緊了。
紅麥每次領錢進來,那門都是要關上的。這沒什麼,要知道這是會計室。會計室是什麼地方?放錢的地方,能是一般的地方嗎?何況現在是夏天了,會計室還開著空調呢。
曹會計關了門看紅麥還站著又指著椅子說,坐嘛,坐。
曹會計兩次讓座,紅麥就不好意思不坐了,再說對賬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對完的,就坐了。
曹會計就把廠裏師傅登記的賬本拿過來放到紅麥跟前,說,你看看,哪裏錯了?
紅麥就把自己的賬本打開一一核對著,對了一會兒,紅麥隱隱地覺得曹會計在看她,就抬起了頭,發現曹會計果然在看她,心裏就是一陣慌亂。
曹會計沒躲避,依舊看著她,說,沈紅麥,你挺漂亮的嘛。
紅麥在這裏呆了幾個月,當地人的話雖聽不大懂,意思還是能明白的,曹會計說的也算是當地意義上的普通話,紅麥就不但能聽明白也能聽懂。除了應閨女那會兒有人誇她漂亮、人采、好看,後來就再也聽不到了,一晃多少年過去了,她都忘了自己曾經漂亮過。現在冷不丁地被人家誇漂亮,又是一個大男人,紅麥就有些不大習慣。要是在老家被一個大男人誇漂亮,那不是對你的讚美,而是對你的調戲,也是對你的侮辱。但,在這裏就不一樣了,據說南方人跟北方人不一樣,什麼都能敞開說的,人家誇你漂亮是真心誇你漂亮,沒有別的意思,你要是像在老家那樣理解就錯了,就是把人家的好心當了驢肝肺。紅麥知道了南方人和北方人的不同,就沒怎麼往壞裏想,反過來心裏很好受,臉卻不由忽地就紅了。於是紅麥不安地笑了笑,說,漂亮啥,都四十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