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二十年,紅麥第一次發現全喜不是個了無情趣的人,相反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心裏忽然覺得甜甜的。夜裏,紅麥第一次溫柔地躺在全喜的懷裏說,全喜,你說,要是有錢花著,咱這樣多好啊!全喜說,是啊。說著,很霸道地把一條腿壓在紅麥身上勾著。紅麥很想說,趕緊好好掙錢,有錢了就好了。又一想,就不說了。全喜也不說了。其實不是不說,而是沒法說,說啥呢?往後要是一直這樣日子是沒法過下去的,要是不這樣過,又該咋樣過呢?兩口子誰也不知道啊!事實上不光是兩口子,兩邊的親戚沒有一個不替他們擔心的,都在背後不知道說過多少回了,隻是沒當他們的麵說罷了。不過,兩口子也知道,隻是裝著不知道,要不然不光尷尬難堪下不了台,也會讓人更難過。
難過也要過!
活到這份上真的很難,不光是自己要活著,還有孩子呢,還有老人呢……沒辦法,隻能活著,活著,咬著牙也得活著,沒準哪一天就會有轉機呢。
果然轉機就來了。轉機來了自然會發生一些變化的,紅麥要走了,跟他全喜一樣外出打工去,一去就是一年的……沒辦法,隻能這樣。那就這樣吧。
事實上汽車開走那會兒全喜還是站了一會兒的,直到汽車看不見了,全喜才跟他爹他娘一起回來。全喜走在回家的路上還沒覺得怎樣,甚至稍稍的鬆了一口氣,不管怎麼說紅麥一去多多少少都會掙些的,那日子對兒巴搭就還能湊合下去。等回到家裏,全喜才忽然醒悟過來,紅麥走了,紅麥真的走了,不是搭了車跟紅蓮一起掙錢去的走了,而是把家帶走了!那一刻全喜才忽然明白過來為什麼老人們總是把男人結婚娶老婆叫成家!沒有女人家就不像家了,不,不對,沒有女人家不是不像家,而是家就不成其為家了!全喜站在空蕩蕩的堂屋裏,看著空蕩蕩的院子,空蕩蕩的屋子,空蕩蕩的床……忍不住地哭了!眼淚真的像水一樣流得嘩嘩的,止都止不住,擦了又流出來,擦了又流出來,擦了又流出來……不停地擦不停地流,好不容易止住了,稍一動,看到了什麼或者想到了什麼就又流了出來,眼睛就像盛滿了水的水缸,哪怕落進去一根頭發絲都能溢出水來。全喜開始是默默地流淚,流著流著就抽泣起來,抽著抽著就抖起來,雙肩顫顫地抖。全喜知道不能這樣,要不然馬上就會忍不住放聲大哭的,那會讓人家聽見的,那就很丟人,很沒出息,很窩囊,很……總之,不能再哭了。可是一時又收不住,隻好拚命地壓抑著。壓抑是很難受的,鼻子更酸,身子抖得更厲害,聲音發不出來又憋不住表現出來就忿哧忿哧的。全喜忿哧了一會兒還是怕哭出響聲來就使勁捂著嘴,這樣也不好受,馬上就劇烈地咳嗽起來,喀喀喀,喀喀喀……
晚上,全喜躺在床上感到的就不單單是傷心了,還有空落、孤獨、冷落……到了天明爬起來這些東西才沒有了,到了夜裏刹那間又回來了。這樣反反複複的過了一陣子,才漸漸平息下來,說是接受了不如說是習慣了,說習慣了不如說是沒辦法。真的沒辦法,除了這樣還是這樣,而不是那樣,因為你隻能這樣沒法那樣。
唉,那些日子全喜的心天天都像堵著一塊大石頭,悶、沉、憋,也疼,跟別人說笑,心裏的疼也會飄到臉上來,一晃蕩一晃蕩的,若有若無,卻不會消失。但是,除了硬撐著,別的還能咋的?心裏苦又不能跟別人說,滋味當然不好受, 不好受也得受,咬咬牙吧。人說,時間就像是滔滔不盡的水流,能把一切都洗白,其實也不盡然,比如河底的泥,不但不會白反而越來越黑越來越黑。全喜心裏的痛楚就是這河底的泥,不經意的就被春梅翻出來了,讓所有人看到了。
這以後,女人們再見到全喜就不那麼怯生了,就隨便起來了,就會逗全喜,那不,紅麥回來了!
全喜當然不信。
有時候也會弄得跟真的樣,趁全喜真一門心思地做著什麼,猛可地抬起頭望著全喜的背後驚詫道,咦,俺嬸子!你咋這時候摸回來了?
全喜就免不了上當,趕緊回頭去看,自然什麼也沒有。
女人就會笑起來,很為自己的出色表演得意,也為全喜出盡洋相得意,然後才會給全喜台階下,還真想俺嬸子了。
不過,心裏還是為這樣的男人這樣感到暖心,即便這樣的男人不是自己的男人,甚至會遺憾這樣的男人咋就不是自己的男人呢。就動了感情,歎了一口氣,哎,俺嬸子跟著你也值了!本來想說的是紅麥跟著他還怪有福哩,一想紅麥都半截老婆兒了又出去打工了,再說她有福就像是挖苦全喜一樣才改了口。
全喜說,哎,有啥值的啊,還不是受!這話聽著像謙虛,對全喜來說卻是內疚。
紅麥沒走的時候他還不覺得,就是直到紅蓮要紅麥跟她一塊兒打工掙錢紅麥還猶猶豫豫的不肯走的時候全喜還嫌她不知道想著掙錢,紅麥一走他才覺得不對,心裏就歉疚起來。馬上就會得到很熱烈的寬心話,這不都是眼時的嘛,人一輩子哪會恁順啊?誰沒個溝溝坎坎七災八難的啊?過去了就好了。
全喜的心寬不起來,可也不好歎氣,那會讓人家臉上下不來的,就附和說,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