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及覺得他要是太子他就要挽起袖子毆打親叔了。但九重天上這位以克己複禮、端肅莊重聞名的年少殿下竟硬是忍住了,隻隱忍道:“那侄兒回天宮便稟明天君,讓天君為三叔多添些差使罷了。”

三殿下像是覺得太子很天真似的嗤笑了一聲:“你以為這是在為難我嗎?”風輕雲淡道,“這不過是在為難粟及。”

粟及一口氣上不來,晃了晃。的確是為難他,因為天君吩咐給元極宮的差事,內差全由天步攬了,外差全由他攬了,三殿下又有什麼可為難的呢。

叔侄二人說著話遠去。粟及歎著氣,正欲跟上去,身旁突然傳出來兩聲抽噎,卻是煙瀾。

煙瀾見粟及看過來,淚眼蒙蒙地向他訴說委屈:“仙君,殿下是不是對我很不滿,我、我是不是讓殿下失望了?”

粟及一看煙瀾掉淚就頭大,也著實沒有心力安慰她。煙瀾有幾斤幾兩,他們都很清楚明白。他並不認為三殿下對煙瀾有什麼寄望,既然沒有寄望,也談不上失望。可理雖是這麼個理,話卻不能這麼說。粟及斟酌了一番,盡量柔和道:“殿下那些話,不過是為勉勵仙子罷了,雖然仙子是拖了太子殿下的後腿……”眼看煙瀾又要落淚,粟及趕緊道,“但須知太子殿下天資卓絕,出類拔萃,九重天上的其他仙子若也有機會同太子殿下結伴對敵,也隻能拖拖後腿罷了。”

話到此處,粟及由衷地歎了口氣,“仙子是聰慧之人,自然也該明白,三殿下帶誰來拖太子殿下的後腿不是帶呢,可卻偏偏帶了你來,不過是因以太子殿下之能,必然會斬殺天犬立功,而甭管仙子是否在其中出了力,最後算到天君麵前的,便是仙子和太子殿下一起立下了此功。有了此功,九重天上那些不看好仙子的仙者們自然不會再有那麼多閑話,仙子往後在天上的日子也會好過些。”粟及看向煙瀾,“三殿下對仙子,也算是很照拂了。”

粟及雖不擅安慰人,但歪打正著,一番話說到了煙瀾的心口上。煙瀾心中熨帖,淚便也止了,臉頰上飛起一縷輕紅:“仙君說得是,從前在凡世時,三殿下就一直守護著我,為阻我和親,還曾裂地生海,違反九天之律。當日化凡骨聚仙骨,那樣痛苦難當,也是多虧殿下守了我數日,我才闖過難關,殿下對我的好,我自然是……銘記於心……”

粟及一個直男,並沒聽出煙瀾是在自得自己同三殿下的深深羈絆,隻以為她一心感念三殿下之恩,頗為讚賞地點了點頭,趁機又勸了一句:“仙子既然也念著殿下的恩,那修行上便需勤勉些了。仙子總要自立起來,才能真正堵住九重天上那些閑人的口舌啊。”

煙瀾抿唇頷首,兩人也沒什麼可再說了,便一道沿著那叔侄二人的去路禦風離開了。

粟及和煙瀾的一席話,盡數落於殷臨耳中,他愣了好一陣。當日東華帝君前來姑媱逼問他祖媞和連宋之事,悉知一切後所說的會為水神另造記憶,便是這個意思嗎?

昭曦也不可置信似的,待嶓塚上空再沒有了那幾人的身影後,方艱難地回頭問他:“所以,水神這是被修改了記憶是嗎?他同阿玉的所有過往,都被煙瀾給李代桃僵了?”氣憤道,“當日東華帝君所謂的於尊上和水神都公平的法子,便是這個法子?”

殷臨遙望著姑媱的方向沉默了許久,最後輕輕一歎:“當年那種情形,帝君如此做,也可以理解。”

當年,指的是兩萬七千四百三十六年前。

對於殷臨而言,不,對於姑媱所有神使而言,那都是相當混亂的一段時光。

當日祖媞沉睡後,殷臨謹遵她的吩咐潛入長生海,將觀南室中拾得的那粒金色魂珠放入了海底的第十八具凡軀中。須知為方便祖媞轉世,謝冥為她造的凡軀皆是嬰孩模樣,這最後一具備用之軀自然也不例外。不過,在祖媞剛進入觀南室剝除記憶、創造新魂之時,殷臨便潛入了長生海底,為那嬰孩之軀注入了催生的靈力。故而此時,當他再次來到這海底,操作那金色魂珠和祖媞凡軀融合時,那凡軀已完完全全長成了成玉的模樣。當然,成玉的模樣,便也是祖媞的模樣。

其實殷臨也是在祖媞第一次轉世時才發現了這個問題——謝冥所製的凡軀,成年後竟長著一張姝麗至極的臉——祖媞的臉。殷臨記得,謝冥當年的確很鍾愛祖媞的容顏,曾評說那容貌乃“天道造化之極”,常為如此一副麗容卻不得為世所見而感到遺憾。殷臨猜測她正是因這遺憾,又仗著世間除了他們幾人外再無他人見過祖媞真容,才大膽地依照著祖媞的模樣製造出了那些凡軀。醉心神工之技的謝冥,自己不曾造出一個“天道造化之極”來,便複製出一個“天道造化之極”來,這倒也很合她的性子。

殷臨一邊想著這些有的沒的,一邊等待著“成玉”的蘇醒。

照理說,魂珠和軀體融合後,至多一盞茶工夫,那凡人便將蘇醒過來。可殷臨足足在那凡軀旁等候了一個時辰,這新的“成玉”竟沒有一絲將醒的跡象。

又等了半盞茶,殷臨的心漸漸發沉。他雖不懂造魂的術法,但當年祖媞為給新神紀留下花主而精煉體中的那口靈息時,曾提說過一兩句造魂術的事;那一兩句話,他牢牢記在了心底。彼時,祖媞說,造一個新魂容易,要喚醒那魂卻難,但一個新魂,卻勢必要被創造它的神祇施以“喚靈”之術喚醒,方能真正有識有靈,否則也不過是個死物罷了。

以殷臨之能,自然辨別得出他從觀南室中取出的、融入眼前這凡軀的金珠的確是一顆魂珠無疑,可這顆魂珠是否被祖媞喚醒了,他卻不得而知。

會不會是尊上在喚醒魂珠前便力竭沉睡了?因融入這具凡軀的是一顆未被喚醒的魂珠,所以這新的“成玉”才無法醒來?

思緒到此,殷臨不由窒息。這簡直太有可能了。

祖媞沉睡前定下的安排,是她剝除掉曾為凡人的記憶,斬斷同水神的緣分,重新創造一個新的成玉給水神,以代替無法同他相守的自己,去履行同他廝守的約定。如果一切順利,這個計劃之下,誰都不會痛苦。可誰能想到這新的成玉竟無法醒來呢?

那是否還要按照原定的計劃行事?殷臨略有動搖,但他隻動搖了一瞬,又立刻堅定了心誌:既然尊上已這樣安排了,且已做到了這一步,那麼不管這個“成玉”是否能蘇醒,將和水神結緣的,隻能是這個“成玉”。因這是尊上的選擇,是尊上的決定。

神主之所欲,便是神使之所向。須臾之間,殷臨已有了對策。

他記得姑媱的丹房中有一瓶少綰留下的丹丸,那丹丸能改寫世間一切有靈之物的記憶。據說是墨淵獨創,八荒唯此一瓶。改寫他人的記憶,這其實是有違天道的一樁事,不過這術法倒也不算禁術,因八荒壓根兒沒幾人能使出來,禁也不知道禁誰。

君子如蘭、矜貴端方的墨淵上神為何會研製這樣有違天道的丹藥,一直是個謎,不過看這丹丸的最後歸宿,殷臨猜測終歸與離經叛道的少綰君脫不了幹係。

這丹藥在姑媱丹房中閑置了二十多萬年,是到了給它派一個大用場的時候了。

殷臨很快自丹房中翻找出了那瓶丹丸,掐指計算出水神結束刑罰的時辰,攜了“成玉”的凡軀,穿過若木之門,趕在連宋從北極天櫃山脫困之前回到了凡世。接下來的一切,都很順利。

憑借丹丸之能,殷臨成功修改了包括粟及、天步、花非霧在內的所有人的記憶。在被他所修改的眾人的記憶裏,寂塵丟失後,成玉並沒有離開平安城,而是忍耐著相思之苦幽居於十花樓中,規規矩矩地等待著連宋結束刑罰前來尋她。這一等,便等了六年。

在第六年的某一日裏,突然有個小魚仙闖入了十花樓,自稱阿鬱,說自己是北海的陵魚公主,聽聞了水神為一個凡人裂地生海違背天律之事,好奇是怎樣的凡人竟能將一向眼高於頂的天族三殿下迷得神魂顛倒,故特來看看。

小陵魚見成玉生得貌美,且麵對自己這般尊貴的仙子竟毫無唯諾之態,十分不悅,兼之她私心裏戀慕連宋,成玉越是得體,她便越是嫉恨,趁著一旁伺候的梨響不留神,竟一掌將成玉的魂魄給打出軀體外一口吞食了。

眾人發現成玉遇險,趕來相救,好不容易製服了小陵魚令她吐出了魂魄,但在將那魂魄重新放入成玉體內後,成玉卻再也不曾醒來……

除了修改掉眾人的這段記憶,殷臨牢記得昭曦說過水神有探入他人神識、查探他人識海之能,還謹慎地擦去了姚黃、梨響、紫優曇等十花樓諸眾關於他的記憶,且使他們忘記了身負的守護祖媞轉世的秘密。在花草們被丹丸篡改的記憶裏,成玉隻是一個普通凡人,而他們則是因成玉得了怪病,被她父親靜安王收羅入十花樓,以百花之力為她消除病氣罷了。

凡世的每一個可能的遺漏,殷臨都考慮到了,所幸那瓶中丹丸像取之不盡似的,再則時間也夠,可供他細細去編織這個彌天大謊。當然,他也沒忘記這謊言裏至為重要的那一環——小陵魚阿鬱。早在回到此凡世前,他便吩咐昭曦和雪意拿著丹丸去料理那尾被囚禁的小陵魚了——昭曦和雪意會用他給小陵魚編織的新戲本,去替換掉她腦子裏那段淩虐成玉並促使祖媞歸位的記憶,然後使她昏迷,將她送回北海。

不眠不休在凡世忙了半個月,殷臨終於編織好了這個彌天之謊。最後查驗了一遍,確定一切都安排妥當後,他化作一株尋常花草,不打眼地藏於眾多花草後,隱在了成玉閨房的角落,一邊冷眼瞧著梨響和花非霧跪在那具凡軀跟前以淚洗麵,一邊靜待著結束刑罰的水神前來凡世,迎接他的新娘。

水神前來那日,是凡世的三月三,上巳節。

那日惠風和煦,碧空萬裏,正宜祭祀宴飲,郊遊踏春。若是成玉還在,以她愛熱鬧的性子,決然不會錯過這樣的節日。

街道上傳來嬉鬧的人聲,是少年男女們出遊鬧出的動靜。少年們清朗的嬉笑聲令殷臨仿佛回到了成玉還在的過去,正自恍惚,忽感到一股威壓逼近了十花樓,定心凝神之間,便看到連宋出現在了房中。

水神玉帶白袍,翩翩而入,以扇撩開將內外室隔斷的水精珠簾,臉上帶著微微笑意,柔聲向室內道:“阿玉,我來了。”

那笑卻在看到跪坐於沉香榻前垂淚的梨響和花非霧時,微微凝固住了。

他頓了一下,快步上前,伸手撩開垂於床榻前的白紗簾,目光落到似乎正自沉睡的“成玉”臉上,又移到她身上所戴的龍鱗飾品上,殷臨看得分明,連宋鬆了口氣。

他坐下來,握住“成玉”交疊於腹上的雙手,仔細打量了會兒她的睡顏,方看向自見到他便隱忍著不敢再哭的花梨二妖,輕輕皺了下眉:“她是什麼時候服下寂塵的,怎麼還沒有醒來?”

兩隻花妖不敢開口,門外忽然響起腳步聲,卻是天步提著裙子匆匆邁入,見到連宋,眼眶一紅,撲通一聲跪下,以頭搶地:“奴婢無能,沒有護好郡主,奴婢死罪!”

連宋怔住,看著伏跪於地的天步,靜了許久。許久後他的聲音響起,像是自地底而來,喑啞冰冷:“怎麼回事?”

在天步含著淚一樁一樁交代連宋離開後發生在成玉身上的事情時,殷臨有些緊張。雖然他自覺他為水神編的這篇故事無可挑剔、無懈可擊,但昭曦說過,水神“性多疑,且周密嚚猾”,或許不會被他騙到也未可知。

然,當天步說到發現成玉再不能醒來後,粟及相請了冥主謝孤栦前來查探“成玉”之魂,謝冥主一番探查,卻道“成玉”的魂魄並無損傷,人為何無法醒來,他亦不知因由時,殷臨清楚地看到連宋像是不能承受那消息似的晃了一晃。

彼時他終於確定,他騙過了連宋。水神已入局中。

世人說關心則亂,連水神也不例外,事涉成玉,竟也失了向來的冷靜周全,令殷臨有些感歎。

而天步所言的求助謝孤栦這一段,倒也並非是殷臨強加給她的記憶。粟及的確闖了冥司,這事就發生在上月的二十一——在殷臨改換掉他們的記憶不久後。

這世間唯有三大創世神、四大護世神及五大自然神中的光神和地母懂得造魂之術。隨著古神們湮沒於洪荒遠古,造魂術於世間已是聞所未聞。冥主雖是幽魂之主,統領人死後的世界,但畢竟不懂造魂之事,自然看不出那軀殼裏宿著的已不再是他所認識的那個成玉的魂魄,更不能明白“成玉”昏睡不醒的原因。可天步和國師哪裏懂這些,隻以為冥主對凡人的魂魄最為熟悉,若是連冥主都對此事沒轍,那“成玉”的確難以有救了。雖然國師此刻仍在外打探使成玉醒來之法,但他們並不真的對此抱有希望。

聽完天步的哭訴,連宋的麵色雪似的白,他沉默了片刻,伸手探向“成玉”額間。殷臨猜想他是在探“成玉”的魂。凡人的魂魄沒什麼區別,他並不擔心連宋會探出什麼,畢竟連冥主都沒探出什麼來。

一盞茶後,連宋收回了手,低聲似自語:“三魂皆全,七魄俱在,為什麼會醒不來?”

他靜了一陣,微微俯身,看向榻上的玉人。榻上的“成玉”麵容微紅,似在熟睡,熟睡中亦是嬌顏無雙。他輕柔地撫了撫她的臉,又將她散落於頰旁的幾縷青絲拂於耳後。做完這一切,他眉頭一皺,忽然捂住了口。殷臨清晰地見得那白玉般的指間滲出殷紅的血來,一時愕然。

就在殷臨愕然之時,連宋已打橫將“成玉”抱了起來。房中風起,下一瞬,水神已不知所終。

花非霧和梨響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望著空空如也的床榻,不知該作何反應。天步亦有些愣,抹掉了眼尾的淚痕,看向窗外晴空喃喃:“殿下是要去何處?”

殷臨眉心一動,他幾乎是在瞬間就猜出了水神的去向。

待殷臨趁眾人不備離開十花樓,匆匆趕到北海之時,果見水神正攜怒立於北海之上。他的身後是攤開的鎮厄扇,“成玉”正安靜地躺在扇麵上,置身於玄光的保護中;他身前幾步遠的破碎雲絮上,趴著瑟瑟發抖的小陵魚阿鬱。

整個北海,上有烏雲遮天蔽日,下有海浪翻覆不止,小蝦小蟹們被海浪卷上岸來,哆哆嗦嗦地在沙地上發著抖。而在海岸的上空,距離連宋數丈遠之地,戰栗地跪著許多人,看模樣像是北海的臣子。

殷臨找了塊巨岩藏身。那巨岩一側有個洞,一條小儵魚正在那小洞裏探頭探腦,看殷臨出現在巨岩旁,小儵魚靠了過去,主動同他搭話:“你看,水君發怒了,好怕人呐!”

殷臨瞥了小儵魚一眼,沒搭理它。

見殷臨不搭理自己,小儵魚也不尷尬,反正它有四個腦袋四張口,它可以假裝它是在和它自己說話。

小儵魚的第二個腦袋咳了一聲,點著頭給自己解圍:“是啊,五十多年前,水君來北海巡海時我遠遠見過一眼,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

第三個腦袋捧場地接道:“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第二個腦袋讚賞道:“是啊是啊,就是這句。可仙姿俊逸郎豔獨絕的水君大人,沒想到生起氣來是這麼怕人的呢!”

第四個腦袋憂心忡忡地歎了口氣:“哎,海裏翻天覆地的,不知道我們北海會不會就此傾覆啊?都怪陵魚族不肯立刻交出那個闖禍的小魚姬!”

四個腦袋一起靜了一靜,第二個腦袋憤憤地晃了晃:“可不是!想從前水君大人蒞臨北海,一向都是攜祥雲瑞霧而來,此番卻是如此,一定是那小魚姬闖了不得了的禍事,不然怎麼水君大人一到,就讓海使前去提那小魚姬呢,可恨的是陵魚族竟敢大膽不交出那小魚姬,這才使得水君大人震怒,令北海搖搖欲傾,讓我們也跟著遭殃!”

第一個腦袋附和地點了點:“沒錯,反正最後陵魚族還不是交出了那小魚姬,之前他們又何必一番作態,最後還連累我們,真不地道!”

明明隻是一條魚,它居然能製造出一群魚聒噪的效果,殷臨也是很佩服。對於連宋來北海的目的,殷臨心中雖早已有數,然聽到這裏,他還是想要再確認一下,因此打斷了一個人也聊得很高興的小儵魚,問它:“水神此來北海,就是為了提那陵魚公主?他為何要提那陵魚公主,你可知道?”

小儵魚是個記仇的小儵魚,方才它主動找殷臨說話,殷臨卻不理它,這件事已經被小儵魚暗暗記在了心底。小儵魚四個腦袋整齊地一偏,八個鼻孔整齊地一哼: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