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臨淡淡:“聽閣下方才自言自語,還以為閣下是個見多聞廣之人,原來閣下也有不知道的事啊。”

小儵魚四個腦袋立刻偏了回來:“誰說我不知道?陵魚族綁住那小魚姬呈到水君大人麵前後,水君大人便朝那小魚姬身體裏打去了一道光,小魚姬就趴在地上哼哼了。”它搖頭晃腦,“哼,這個小魚姬,本來就調皮搗蛋,愛惹是生非,必然是什麼地方惹到了水君大人,所以水君大人特來捉她,譬如將一道銀光打入她體內,就是在對她施以懲戒!”話說完,小儵魚高傲地昂著四個腦袋,“哼,就沒有我不知道的事!”

它身子軟,腦袋昂得太厲害,幾乎昂到尾巴上去,眼見就要栽倒。看在它無意中向自己透露了條有用信息的分上,殷臨歎了口氣,俯身伸手將它扶了一扶……

小儵魚認為連宋打出的那光是懲戒,蓋因它隻是個小魚仙,見識有限。作為一個活了三十多萬年的神使,殷臨根據小儵魚的描述,卻幾乎立刻肯定了那是連宋在對小陵魚施用禁術藏無。

藏無這禁術,有那等潤物無聲的文雅施法,也有那等風狂雨橫的粗蠻施法。直接以靈力打入對方身體讀取對方思緒,便是極粗蠻的施法,會給承受這術法的一方造成極大痛苦。看來連宋是一點也沒憐惜那小陵魚。

殷臨很明白連宋以藏無探知小陵魚識海的緣由。換作是他,他也會第一時刻趕來北海查看小陵魚的記憶,以解成玉沉睡之謎。水神從來細心。幸而他也不曾大意,早做了萬全準備,不管連宋如何查探,最後應該也隻能猜測著得出一個“那凡魂因過於驚懼,故而封閉了自我”的結論罷了。

中天之上,濃雲密布。殷臨一瞬不瞬地盯著高空。見那小陵魚或是因太過害怕,或是因太過痛苦,隻一味地趴在雲絮間一顫一顫地發著抖。連宋垂眸看著瑟縮的小陵魚,神色一片冰冷,右手一抬,戟越槍現於掌中。覷到連宋的動作,那跪伏著一大片北海臣子的白浪之上起了一點小騷動,看長相酷似阿鬱親族的幾個男子爬起來跌跌撞撞地撲過去跪在了連宋麵前,護住阿鬱哀哀而哭,央求水君大人高抬貴手手下留情。

連宋淡漠地站在跪地求饒的眾臣子麵前,冰寒的臉上看不出格外的怒色,但周遭呼嘯的狂風,腳下流卷的怒雲,海中掀天的白浪,卻無一不在訴說水神之怒。

“高抬貴手,手下留情?”戟越槍寒光噬人,水神的聲音稱得上平靜,“你們族中這位公主當日謀害我妻之時,卻似乎沒有想過高抬貴手,手下留情。”既無疾言,也無厲色,但話中的森冷之意卻令在跪的所有臣子都感到了喘息不能的威壓,一個個冷汗濕透重衣。

阿鬱躲在她父兄身後,目中含淚,像是怕極了。可害怕到了極致,反倒讓她有了勇氣,就在眾人戰栗著一片靜寂之時,阿鬱突地爆發:“我的確是傷了那個凡人,可凡人本就命賤如螻蟻,按照九天律例,仙者若殺了一個凡人,至多受些皮肉懲戒罷了,但殿下若是殺了我,卻是違反了九天律例,殿下不能殺我!”

護在阿鬱身前的中年陵魚似是沒想到她竟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不禁反手一巴掌甩過去,大喝:“孽障,還不住口!”又一徑地向連宋磕頭請罪。

狂風怒號,勢同鬼哭,中天之雲被狂風撕得粉碎,連宋所立之處的濃雲黑得幾乎能滴出墨來。他站在那兒沒動,看向捂著被打傷的臉頰麵露忿色的小陵魚,淡淡道:“說得是,殺了你做什麼。”聽了這話,中年陵魚臉色發白,然小陵魚卻自以為威脅到了水神,麵色一喜。密切關注著這一切的殷臨不禁在心中暗罵了一聲:

“這蠢貨。”果聽連宋繼續道:“死,又是什麼可怕的事。永生活在萬年冰域裏,豈不比死可怕千百倍?”

冷淡的、白袍翩然的水神,他的臉上一直沒有什麼激烈情緒,說出“萬年冰域”四字時,也很雲淡風輕,就像所說的並非什麼大不了之事。卻正是這四字,令在場眾人遽然色變。北海海底的萬年冰域,終年極寒,寸草不生,風霜刀劍,四時不停,但有仙者置於其間,將終日承受冰刀斫體、冰箭穿身之苦,卻又不至死,乃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刑罰之地,便是小陵魚不學無術,也聽過這對於所有仙者而言都不啻噩夢的地方。

連宋平握著戟越槍往前一推,槍體爆出刺目銀光,眾人尚來不及反應,銀光已穿過雲層,直達怒浪滔滔的海麵,於海中劈出了一個巨大漩渦。小陵魚率先回過神來,惶懼不已,尖叫著連連後退。那漩渦之水卻直衝上天,化作一股細繩緊緊纏縛住她,驀地將她拽下雲頭。小陵魚驚懼掙紮,痛叫不迭,但水流湍急,頃刻之間,她的尖叫便湮滅在了漩渦之中。

眼見小陵魚被漩渦卷走,小陵魚的父兄頹然跪坐在地。他們是北海之臣,不能違逆自己的主君,因此並不敢上前相救小陵魚,隻能流著淚眼睜睜看著她消失在那漩渦的底部。

小陵魚消失了,漩渦亦很快便消失了。大海像是一頭得到投喂的餓獸,因飽腹而止了怒氣,不再鯨濤鼉浪,雖仍自翻湧,但比之方才,實在安寧了許多。

北海不再搖搖欲傾,中天亦不再烏雲壓頂,天海雖依舊昏黑,卻不再是那等末日之狀,此等天象,就像是水神之怒終於得到了平息。然殷臨卻知,天有此象,並不代表陵魚所得到的懲戒紓解了水神的痛楚,平息了他的怒意。這不過是因水神終於意識到了盛怒之下的他不經意間曾對整個北海降下了災厄,理智回籠之後及時住了手罷了。

殷臨雖同連宋不熟,但他亦曾有過刻骨銘心,自然明白連宋心底之痛根本無計可消。即便將小陵魚關入萬年冰域,又如何呢,“成玉”並不會因此而醒來。

殷臨仰望著半空中默立的年輕水神。那白衣青年隻是隨意瞥了眼重煥生機的海麵,便像對眼前的一切都厭倦極了似的移開了視線,麵無表情地從鎮厄扇上抱起“成玉”,抬手收扇,便要離開。卻在此時,一個藍袍仙者踩著雲團匆匆趕來,口中急呼“三弟留步”。

能喚連宋三弟的,八荒之中隻得兩人,一位是他大哥天君大皇子,一位是他二哥天君二皇子。

來者容顏俊秀,正是天君二皇子,北海水君桑籍。連宋停下了腳步。

桑籍到得近前,目光掠過連宋懷中,輕輕一歎:“那陵魚族公主之事我聽說了,她確然有罪,可北海之民何辜,你為了一個凡人,使得北海翻覆不安,”像是感覺難辦似的揉了揉額角,“此事父君遲早會知曉,屆時必定降罪,父君雖寵你,但涉及女子之事……”他歎出一口長氣,“你還是同我一道去淩霄殿主動請罪吧,若讓別的什麼人搶先稟了此事,便不知他們會在父君麵前如何編派了。”又看了一眼被連宋抱在懷裏護得嚴實的“成玉”,規勸道,“這八荒不是凡人該來的地方,她自何處來,你便該放她回何處去,仙凡相戀有違天律,你萬勿一錯再錯。”

連宋原本隻是垂眸靜聽,聽到此處,卻抬眸一笑,笑中不見暖色:“二哥今日能如此勸我,二十八年前卻為何不讓那小巴蛇自哪兒來,便回哪兒去?”

桑籍一愣:“少辛同我在一起,並未違反天律,可這凡人……”連宋淡淡:“都是不被天君所認同的姻緣,又分什麼高低?”

桑籍的臉騰地漲紅了:“雖說……”想要辯駁,卻又無從辯起,一時啞然。

連宋依然是那樣淡淡的,就像並沒有發現方才那些不留情麵之言讓桑籍有多麼難堪,盯著桑籍看了少頃後,突然道:“我其實,有些羨慕二哥。”

桑籍怔住:“羨慕我?”

連宋移開了目光,看向遠天,靜了一會兒,才道:“二十八年前,二哥敢自作主張同青丘退婚,並將那小巴蛇帶上天宮無限榮寵,乃是仗著父君偏愛你。你以為不過區區兒女婚事,隻要你表現得心意堅定,父君即便一時不允,但最終依然會如你所願。我猜得可對?”

桑籍閉了閉眼:“你,又提這個做什麼?當日是我欠思慮,若知父君會那樣厭憎少辛,我或許……”長長一歎,含著一絲悔恨之意,“如今再說這些又有什麼用,終歸是我一念之差,害少辛吃了許多苦,更是害得長依……”話到此處無力為繼,一時默然。

連宋亦默然了片刻,片刻後他道:“我此前,其實看不太上二哥在這樁事上的處置,隻覺你先是太過天真,後又太過莽撞。”

桑籍苦笑:“天真,莽撞,你說得沒錯,我不止一次後悔,若那時我能謹慎周全一些……”

連宋卻打斷了他:“沒用的。”

桑籍愣了一愣,像是沒聽清他的所言:“你說什麼?”

連宋重複了一遍那三個字:“沒用的。”他笑了一聲,含著譏嘲與諷刺,像是在嘲笑他自己,“我自以為以二哥為鑒,將諸事都思慮得極周全了,可考慮得再周全又有什麼用,總是防不勝防。”他垂眸看著懷中女子,“或許天真莽撞些,反倒還好,若是一開始我走的是另一條路,也如當年二哥護著那巴蛇那樣,寸步不離、天真莽撞地護著她,或許此時她就不至於這樣無聲無息地躺在我的懷中。”

桑籍愕然道:“你……”

連宋抬起頭來,臉上沒什麼表情:“淩霄殿我就不去了。”他看著桑籍,“此番無端降災北海,是我失職,我已不配為四海的水君,二哥便替我稟明天君,另擇良才來承這水君之位吧。而至於我該領受的懲罰,待我尋到喚醒阿玉之法後,自會回天宮尋天君領受。”話罷,果決地轉了身。

桑籍一震,很快反應了過來,在連宋轉身之際,猛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臂:

“你、你要走?”他既驚且駭,沒忍住,手中用了大力,語聲急促地提醒,“可還記得你同父君的賭約?那裂地生海之事,還可以辯解說你隻是為這凡人容貌所惑,故而行了荒唐事,並非對長依變心,可若你卸職離去,豈不是明明白白告訴父君你輸了同他的賭約?這豈不是讓長依無法再回九重天……”說到這裏,許是反應過來這話目的性太明顯,咳了一聲,遮掩道,“就算、就算你不在意長依是否能重歸仙位重列仙班,但總要願賭服輸,依照賭約前去西天梵境佛祖跟前清修七百年,而後接任護族神將之位,豈可出爾反爾,一走了之?”

連宋看了一眼被桑籍拽住的手臂,微微一抬,桑籍鬆了手。“願賭服輸?”他全無所謂似的,“我素來荒唐,就算出爾反爾,天君也當習慣了。至於護族神將,”他的目光落在懷中女子身上,語聲放低,仿佛含著嘲弄,又仿佛很空洞,“我連一人也護不住,又怎能護住整個神族?”

桑籍訥訥,一時無言。

連宋沒有再看桑籍,抱緊了“成玉”,轉身便去。

桑籍未再試圖攔阻,神情怔然地立在雲端,望著連宋禦風遠去的背影,突然向前急走了幾步,仿佛想要追上去,但不知為何,最終他並沒有追上去。

隨著連宋的離去,北海之上烏雲散去,狂風漸止,翻湧不歇的巨浪也隨之平息了下來,仿佛今日水神並沒有出現過,而這泱泱大海一直都是如此寧靜祥和。

那便是殷臨最後一次見到連宋。

四海水君竟為一個凡人女子掛印而去,這事若鬧開了,必定震動八荒。但殷臨盯了三日,卻發現八荒並無水神為一個凡人女子出走的傳聞,他猜想應是天君寵愛幼子,將此事給壓下了。

雪意私下潛入九重天打探了一番,說連宋出走的當日下午,桑籍便上天見了天君,然禦書房裏並未傳出天君震怒的動靜,倒是桑籍出來後,神色有些恍惚。而待桑籍離開,天君便立刻去了一趟太晨宮,接著無事絕不出天宮的東華帝君便出了南天門,直向折顏上神的十裏桃林而去。

根據雪意帶回的消息,殷臨推測連宋應是去了十裏桃林找折顏上神救治成玉了,東華帝君則是受天君之托,前去帶回連宋。

在為連宋設局之初,殷臨就想過,即便這局精妙,能瞞盡天下人,但西方梵境的佛陀和一十三天太晨宮的東華帝君,恐是瞞不過的。然念及這二位皆是不愛管閑事的神,彼時殷臨遲疑了一瞬,最後還是選擇了設下此局,因他覺著無論是佛陀還是帝君,即便看透了此局,也不會插手此事。

可如今觀東華帝君的做派,卻讓殷臨生出一絲不祥之感來。

殷臨沒有白擔憂,果然,當天夜裏,東華帝君便闖了中澤。

帝君毫發無損地穿過了守護中澤的七道大陣,出現在了姑媱,免了他的跪拜之禮,開門見山地問他:“那凡人成玉,便是祖媞吧?”

他強自鎮定:“帝君說的話,恕小神不能聽懂……”

帝君皺眉:“那凡人軀殼裏的魂魄乃是一個新魂,世間能造凡人新魂的神祇有限,八荒現存者不過梵境的悉洛、本君,再加上一個剛複歸便沉睡了的祖媞。這魂既不是悉洛與本君所造,自然便是祖媞所造。”停了停,“那凡體也造得精巧,本君試著將一隻仙者之靈放入了那凡軀,它竟能使棲身於其的仙者之靈隱於無形。若祖媞乃是複歸於這樣一具凡軀,怕是本君遇上她,也隻會以為她是一個凡人。”淡淡看他一眼,“還要說聽不懂本君在說什麼嗎?”

他額上生汗,自知不能再隱瞞,隻能拱手:“帝君不愧為天地共主,窺一斑而知全豹,什麼都瞞不過您。”

帝君抬袖,化出一張茶席,坐了下來,又示意他坐:“少綰曾同本君提及,說祖媞同尚未降生的水神有淵源,彼時本君尚且不知其為何意,”一邊煮茶一邊繼續,“當然,本君也沒有興趣。但如今想來,必是祖媞曾預見過同水神有緣了,是吧?”他隻能苦笑:“帝君既已猜到了這一步,那小神還有什麼可說的。”

帝君風輕雲淡:“你當然還有可說的,譬如本君就不大明白,祖媞便是那凡人成玉,可她為何瞞著連宋此事,反而要為他另造一個新魂,另做一個成玉去欺騙他?”帝君垂眸,以茶則量取茶葉,“本君知祖媞無七情亦無六欲,有一副完全無垢的神魂,”笑了笑,“總不至於是她複歸後不再認可凡人那一世,認為那一世姻緣褻瀆了她無情無欲完美無缺的神魂了吧?”

他再次苦笑:“當然不是如此,”定了定神,看向淡然煮茶的銀發神尊,“帝君既親來姑媱詢問真相,那恕小神鬥膽猜測,帝君應該尚未將成玉便是尊上之事告訴水神。”他低聲懇請,“小神可以告訴帝君所有,但請帝君代姑媱保守這個秘密,永不要將此事告知水神,這是尊上的意思,也是……為了水神好。”

帝君看了他一眼,將煮好的茶分了他一杯:“你姑且說來聽聽。”

他斂眉思量了片刻,低聲一歎:“尊上,她很苦……”以此起頭,娓娓而言,將祖媞與水神之緣、祖媞的十七次轉世、成玉同連宋的過往,以及複歸後祖媞所預見到的三萬年後的天地大劫,和她不得已造那新魂的苦衷一一告知了帝君。

帝君聽完來龍去脈,神色難得嚴肅,問了他關於那天地大劫之事,沉默半晌後,答應了他的懇請:“本君答應你,不會將此事泄露給連宋。但祖媞的做法其實並不太妥。為連宋造一個凡人同他再續前緣,雖也可說是為他好,但實則卻是一種欺騙。”他微微皺眉,“既然祖媞已剝離了那段記憶,放棄了這段情緣,那你們倒也不必大費周折再為連宋造一個幻夢,況且如今這幻夢也不過是一個令人絕望痛苦的幻夢罷了。”話到此處,帝君沉默了片刻,最後道,“既然光神已重新做回了那個不曾動情的光神,就讓水神也重新成為那個遊戲人間的水神吧,這樣對彼此都好。”

他怔住,恍惚有些明白帝君的意思,但又不太確定,試探著詢問:“帝君的意思是……”

帝君已收了茶席站起身來,淡淡道:“本君會為水神再造記憶,使他忘記那凡人成玉。”又看向他,“你們在此盡心守護祖媞,待她醒來,本君再來姑媱看她。”

而後帝君便離開了。

之後雪意又去九重天打探了一次,回來告訴他,說折顏這些日並不在十裏桃林,等在桃林的連宋已被帝君帶回了天宮,回天宮後不久,便隨著帝君前往碧海蒼靈閉關了。

此後幾千年,兩人杳無音訊。

再之後,他領著三位神使徹底隱居中澤,隻一心守著祖媞,不再接觸外事,也不再聽聞過外界的消息。

直到兩萬多年後的今日,為了紅色天犬之事,他同昭曦重新走出中澤,來到這嶓塚山,才再次見到仿佛已將一切忘記的水神。

這是最好的結局了。

他在心底輕聲一歎,而後轉身向昭曦道:“我們也走吧。”兩人沿著與水神一行完全相反的道路,默然離開了嶓塚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