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臨成為姑媱的神使後,祖媞放東西的洞府零露洞便歸他統管了。他見過那隻撥浪鼓,藍玉鼓圈,牙白鼓麵,鼓柄墜了兩粒渾圓的黑蚌珠,很是童趣精致。但殷臨沒有問過祖媞有關那隻撥浪鼓的事。
祖媞首次在殷臨麵前提起水神,是臨近她四萬歲成年之期時,她做了一個有關水神的預知夢。在那夢裏,她預見到了那位在二十多萬年後才會降生的神祇同她的仙緣。接著,在數萬年有關水神的長夢裏,她幾乎模糊夢境與現實。水神在她心中再不是一個單純的自然神夥伴,他成了於她而言最特別的那個人。她當然不能再用撥浪鼓這種簡單的、稚氣的禮物去慶賀水神的降生。
殷臨記得,那是在二十四萬年前,若木之門打開的前夕。世間的最後一位創世神少綰神終於得知了自己的命運,前來姑媱尋求祖媞的幫助,希望她能助她打開若木之門,將人族徙往凡世。
祖媞答應了少綰的請求,並治好了她為探尋若木之門開門之法而被毒木刺傷的傷口。少綰欲報答祖媞,問她想要什麼。祖媞考慮了會兒,然後問少綰:“我聽山外的花木說,音律一途,世間唯有被譽為幽蘭君子的墨淵上神能與你爭鋒,這是真的嗎?”
少綰君眉眼彎彎:“如果是別人來問我,我必定告訴他們是我全方位吊打墨淵。”她靠近祖媞些許,“但是對你嘛,我自然要說真話。八音之中,論金石土革,墨淵不及我,但論絲木匏竹,我不及他。”說著微微一笑,“不過你問我這個,是想要做什麼呢?”
青玉麵具遮擋住了祖媞的表情,隻能聽到她的聲音,溫和地、柔軟地、不緊不慢地響起:“我想你教我製笛,我想製一支絕世無雙,天下無物能出其右的靈笛。”
這顯然是一個出乎少綰君意料的答案,她挑起了眉:“哦?須知靈笛需配大家,然據我所知,光神並不通音律,且整個姑媱好像都沒有特別通音律之人,所以,”她撐著腮,饒有興致地看向祖媞,“你為何想要製這樣一支靈笛呢?”
數萬年的長夢讓光神懂了一點七情,然雖懂了一點情,卻是很微弱淺薄的感知,因此她依然保持著那種稚拙,並不知羞澀和難堪是何物,十分坦誠地告訴少綰:
“因為新神紀才會降生的水神極擅吹笛,但他挑剔,眼光很高,在他所處的世代,無一人能做出一支合他心意的笛子供他驅用。他一直想要一支稱手的靈笛,我看到了他的失望,所以想做一支合他心意的笛子送給他。”
少綰大為感歎:“你們自然神之間的情誼真是……”
祖媞卻打斷了她:“他並非尋常自然神,他是與我有仙緣的神。”少綰:“……”
那時候殷臨隨侍於一側,親曆了這場對話。少綰納罕於無情無欲的光神竟會有天命注定的仙緣,追著祖媞又問了幾個問題,而後答應了教她製笛。
兩人於蘭因洞中閉關四十九日,製成了一支通體流光的白玉笛,便是後世所稱的無聲笛。但因祖媞在樂理上著實有些……以致靈笛能成,泰半還是靠少綰盡力,故而祖媞並不覺此笛是她所製,也不願領製笛的虛名,反將那笛贈給了少綰,打算再為水神做個什麼別的東西。可還沒等她想出來該做個什麼,若木之門打開的時機已至。
殷臨一直沒能忘記,那時候祖媞滿懷遺憾地輕歎,說欠水神的生辰賀禮,隻有待她複歸後另做了。她沒有提起那隻撥浪鼓,殷臨覺得她是把它給忘了。之後,在若木之門打開的前夜,一直暗自惦記著那隻撥浪鼓的蓇蓉悄悄潛入零露洞中,偷出了那隻撥浪鼓,並於若木之門打開之後,帶著它進入了祖媞為她安排的長達二十多萬年的沉眠中。
那便是那隻鼓最後的去處。
回憶至此,饒是殷臨,也難免悵然。昭曦叫了他一聲:“殷臨?”
他才回過神來。
回過神來的殷臨輕輕咳了咳,三十多萬年的世事流轉令他既感滄桑又感唏噓,但他並非什麼傷春悲秋之人,立刻整理好了情緒,肅然答起祖媞關於那隻撥浪鼓的問題來:“尊上那時候是做了一隻撥浪鼓給水神,”他頓了頓,麵不改色地胡說八道,“可水神遲遲不降生,蓇蓉又喜歡那隻鼓,你便將它送給了蓇蓉。”雪意眉間微動,淡淡看了殷臨一眼,殷臨回看了雪意一眼,繼續麵不改色地向祖媞:“後來,天地間有許多大事可忙,尊上也沒空考慮為水神準備什麼別的生辰禮,此事便擱置不再提了。”
祖媞怔了怔:“原來是這樣嗎?”她微微偏頭,輕聲,“那如今,既然我回來了,是不是應該補上這禮啊?”聲音裏含著一點縹緲和不確定,像是自語,又像是在和他們商議。
殷臨靜了一下,他本心裏很想對她說不用補,待要開口,卻突然想起了若木之門打開前,祖媞最後一次同他提起那尚未降生,卻已令她無法放下的水神。她說:
“欠他的生辰賀禮,隻有待我複歸後再做給他了,到時候我要做一個我拿手的、他也會喜歡的東西。”那輕輕慨歎的語聲裏,含著遺憾和悵然的情緒,也含著微弱的、不太能令人察覺的,卻婉轉動人的期盼之意,就像這是世間最令她向往的祈願,她渴盼著它能實現。
可誰能料到呢,當光神終於在水神降生的新神紀複歸、蘇醒,兩人之間卻是這般情形。殷臨沉默了少時,將理智按壓了下去,低聲回複祖媞:“如果尊上想要補上這禮,那就補上吧。”他頓了一下,柔聲補充了一句,“尊上可以做一個你拿手的、水神也喜歡的東西。”
雪意有些詫異地看了殷臨一眼。這一次,殷臨沒有回視他。
祖媞合起了雙手,將下巴放在冰雪似的指尖上。這是一個活潑的、嬌氣的、二十多萬年前的祖媞不會做的動作。
光神雖生於洪荒,是位洪荒神,但因預知之力對精神力的消耗過甚,她是一個動輒便需沉睡千年萬年以養回精神力的神。光神清醒存世的時間,林林總總加起來,不過五萬餘年,其實可以算作一個輩分奇高的五萬多歲的小女神。
這樣的一位女神,又長著這樣一張純真的、清甜的、少女的臉,做這樣的動作時,隻讓人覺得可愛,並不會感到違和,甚至對於殷臨而言,還讓他生出了一點她仍在凡世大熙朝修行曆練的恍惚感。
這天真的少女微微偏了頭,輕快地對他說:“水神已經是一個青年了,我想如今的他應該不會再喜歡撥浪鼓了,那我給他做一把弩吧,你說好不好?”
殷臨看著她,壓下心中思緒,努力地攢出了一個笑:“世間最擅弓弩者便是尊上了,尊上所製的弓弩,水神一定會很珍愛。”
她抿唇笑了笑,是肉眼可辨的高興。“那很好。”她輕聲,“那令人愉悅的事就說到這裏吧。”她停下來,看向站在麵前的三人,“接下來我要說正事了。”
三人彼此相看,而後齊望向祖媞。
她依然非常溫和,語聲甚至和方才一樣輕,但所說的內容卻將三人牢牢定在了原地。
她說:“慶薑是否複歸了?我夢到他殺死了我,就在我準備再次為八荒獻祭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