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化去凡骨聚得仙骨重登神位的煙瀾,在獲得了一副可以承受更多記憶的仙軀之後,如三殿下之願,追回了長依的所有記憶。她終於可以繼續向三殿下證明,這世間並非如他所想那樣空空如也,其實亦有不會因時因事而流轉生滅的恒久之物。但讓人沒有料到的是,追回了過往記憶的煙瀾,卻輕易改變了心意,舍棄了對桑籍的愛,轉而對三殿下生了情。

天步印象裏,那是從凡世回來後的第三千七百七十四年。

當年三殿下於凡世裂地生海,後被罰於北極天櫃山受刑,受刑結束又助煙瀾化凡骨聚仙骨,幾番耗費下,修為大損,故不及煙瀾自仙體中蘇醒,東華帝君便將三殿下帶走,前往碧海蒼靈閉關去了。這關,一閉閉了三千多年。

事也趕得巧,在三殿下閉關的最後一年,鎮厄淵有大妖欲破淵而出,攪得暉耀海動蕩不安。暉耀海是三殿下的老家,他自要前去鎮壓。然那大妖非尋常妖物,十分厲害,一妖一神一場打鬥持續了七天七夜,最後那大妖是被降伏了,但三殿下也沒落著好,受了重傷不說,還失了逆鱗。帝君打過的仗比一般的神吃過的鹽都多,並不將三殿下這一身傷看在眼裏。帝君甚至覺得這種小傷不配在碧海蒼靈休養耗費碧海蒼靈的靈氣,隨便在九重天養養得了,就將三殿下帶回了九重天,交到了她這個元極宮掌事仙娥的手裏。

剛得知三殿下重回元極宮,煙瀾便顛顛跑來了。

彼時的煙瀾在天上做了三千多年神仙,已有了一些神仙樣子,但和長依比,還是很不同。按理說她就是長依,卻不似長依。

便是在三殿下養傷的榻前,煙瀾含羞向殿下吐露了心意。殿下像是有所預料,靜靜看了她一會兒:“聽說你已經恢複了記憶,那你應該想起了我二哥。曾經那麼喜歡他,為什麼現在變了?”

煙瀾垂著頭,兩頰愈紅:“因我也想起了三殿下你對我的好,若沒有殿下,便沒有今日的我,我曾經犯過糊塗,可鎖妖塔之殤,讓我明白了這世間誰對我最好,如今我心裏真正喜歡的……”她偷偷覷了一眼三殿下,咬了咬唇,像是強忍羞意,“我真正喜歡的,是殿下。”

三殿下沉默了許久,“我曾相信你會對桑籍至死不渝,”他看著煙瀾,“你讓我很失望。”

煙瀾愣住了,不可置信地抬頭看他,臉上的羞紅褪去:“我、我喜歡殿下,殿下難道不高興嗎,殿下不是也……一直在等待著我記起過往,成為真正的長依,然後和殿下……”

三殿下皺眉:“我救長依不是為這個。”

煙瀾兀自不信,慌張道:“那……是不是我還不夠像長依,我已經很努力地在學……”

三殿下打斷了她,神色說不上冷淡,若要細論,可能還是如他所說,失望更多。

“你不用學她,我對長依無意,”他平靜道,“對你也沒有。”那天,煙瀾渾渾噩噩地離開了元極宮。

三殿下花了那樣大的力氣在長依身上,想要證明這世間或許存在非空的恒久之物,卻終究是失敗了。前功盡棄,令人沮喪,天步以為三殿下會消沉一陣,但好像也沒有。隻是有一天晚上,三殿下坐在元極宮的屋頂上吹笛。夜裏風大,她上去給三殿下送披風,看他凝望著茫茫天宮,良久不語。天步試探著上前問了一句:“殿下,您在看什麼?”

三殿下靜了片刻,回她:“看這世間盡皆無常,空空如也。”

天步琢磨了一瞬,想要問他,是不是九重天待煩了,要不要她準備一下他們回暉耀海去,卻聽他又道:“原本我應當隻有這樣的感觸,可不知為何,方才有一瞬間,我卻覺得這世間好像也曾出現過什麼東西讓我孤注一擲地追逐過,也義無反顧地珍重過。”他輕聲喃喃,“是什麼呢?”

天步啞然,且茫然,因在她的記憶中,這兩萬多年來,視這世間萬物皆為空的三殿下,並沒有過什麼想要珍惜珍重之物。她斟酌了一下,提出了一個可能:“殿下該不會是做了什麼夢……”

三殿下搖了搖頭:“不是夢。”然後他不太在意地淡淡笑了笑:“可能是錯覺吧。”複將那白玉笛移到了唇邊。夜風之中,笛聲又起。

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煙瀾沒有再來過元極宮。

煙瀾在天上的處境不算好,天步一直看在眼中。天君的確給了她尊榮,可她能力不足,勉強坐在花主的位子上,並不能服眾。這三千多年來,全靠眾仙誤會三殿下對她有意,忌憚三殿下,不敢給她使絆子穿小鞋,她才能磕磕絆絆地在花主這個位子上幹下去。

煙瀾不敢叫眾仙知道她同三殿下之間不過是她自作多情,即便三殿下已將話說得很明白了,當有不懂事的小仙跑去她那裏旁敲側擊三殿下同她的關係時,煙瀾仍會含糊不清、表意不明地說些曖昧之言。天步看不上煙瀾這種做法,但也理解她,歸根結底是這九重天上存身不易。

三殿下不會不知道煙瀾所為。司命星君最是八卦,聽到那些流言後,可能覺著好奇,來找過三殿下。殿下很淡然,一邊動著手裏的畫筆一邊回司命星君:“煙瀾重生,是我一手促成,那時候也沒問過長依願不願意,或許她是不願意的。我是此事的因,促成了眼下這局麵,這是果,算起來是我虧欠了她。”

司命星君一點就透,訝然道:“三殿下這麼說,是不願虧欠因果了,所以殿下打算……”

三殿下畫完最後一筆,將畫筆扔進筆洗:“一個凡人,因緣際會之下成仙,根基不穩之時,借力以立足,原是很聰明的做法。我給她三萬年的時間,若是借我蔭庇了三萬年,她卻仍無法自立,那就奏請天君讓她仍入輪回,當一個凡人吧。”

三殿下本質裏是很漠然無情的神,又肆意慣了,其實不應當很在乎因果才是。天步猜測他能給煙瀾如此優待,或許因果隻是一小部分,更多的,是因殿下他可惜長依。但她也不敢向三殿下求證。

日子便一天天這麼過下去了。轉眼,便是兩萬多年後。

九天之上,關於三殿下和煙瀾的流言一直沒斷過,真真假假的,眾仙也搞不太清。要說三殿下喜歡煙瀾吧……那這兩萬年來元極宮中來來去去的數百美人是怎麼回事?可要說不喜歡吧……那一直以來元極宮對煙瀾這個花主的照顧又是怎麼回事?一些有想法的小仙在私下裏猜測,說或許過去三殿下的確對煙瀾有過情,但風流如三殿下,談何真心,自然更談不上長情,新鮮了一陣後情衰愛弛,故而兩人才是現下光景……

天步對這些流言很無所謂,但讓她沒想到的是,本該清醒的煙瀾,在說了太多謊言後,不自覺地用謊言為自己造了一座牢塔,日日沉浸其中,竟也被瘴住了。人的記憶會美化過往,也會製造虛妄。在長達兩萬多年的腦補和妄想中,煙瀾自己也信了那些她編給別人聽的鬼話,堅定地認為,三殿下拒絕她乃是隱有苦衷:前世她乃妖身成仙,此世她乃凡軀成仙,天規有令,無論是妖身成仙還是凡軀成仙者,皆不能談情;故而三殿下不同她在一起,並不是真的不喜歡她,實則是在護著她。

天步無意間得知煙瀾懷有此種妄想時,一度覺得她是瘋了。彼時三殿下正跟著帝君有正事,拿這種事去煩他仿佛不像樣,因此她隻同司命星君聊了一二。星君聽了一陣,卻意味深長地道了一句:“她未必就是瘋了,未必不知自己在想什麼,在做什麼。”

彼時天步尚不知此話是何意,然今日,聽到煙瀾同莧兒的私語,她驀地恍悟了,原來在心底最深處,煙瀾並非真的那麼相信她為自己編織的那個幻夢。所以當莧兒慫恿她先下手為強,去求三殿下納她做側妃時,她會說不行。她又不是個凡人,麵對九天嚴律,毫無空子可鑽,隻要她放棄為仙,化去仙骨重凝妖骨,她和三殿下未必不行。可她卻堅決說不行,連去三殿下處試探一二都不敢。

思量到此,天步輕輕歎了口氣,隻覺當日那樣通透趣致的長依,轉世之後,卻變成如今這副模樣,實在可惜。對麵忽走來了一人,同她照麵,溫和一笑道:“原是天步仙子,仙子可看見我們宮裏的粟及仙者了?帝君的藏書閣尚未收拾好,不知他又去哪裏躲懶了,累人好找。”

天步定了定神,看清來者原來是太晨宮中的重霖仙者,趕緊斂了思緒,微微一笑,就把粟及給賣了:“粟及仙者在我們宮裏,正陪三殿下調教樂師呢。”